“與其說未來的半導體產業，是中方企業與其他企業的競爭，我更願意稱之為中方與以美為主的泛西方國家利益集合體的鬥爭。
未來的趨勢，一定是圍繞著芯片算力提高後，產生的以ai為首的多元化全方麵的競賽。
這種競爭是無處不在的。
產業的發展，技術追趕，已經成為了刻不容緩的事實……”
不知何時已經放下了筷子的沈毅如同自言自語一樣讀完了這段話。
隨後沉默了下來。
默默的把文章看到了結尾處，那“複華大學電子信息工程係——路遙”的名字後，他眯起了眼睛。
幾秒後，他重新抬頭看向路遙。
心裡冒出了一個本能的疑惑。
這文章……真是他寫的？
自己寫的？
但馬上這個念頭就消失了。
一來，是出於對全國狀元的尊重。
二來……這些觀點太鋒利了。
鋒利的如同刀子一樣。
也隻有這個年紀的“孩子”，才能對世界保持著如此的鋒銳。
於是，他想了想，說道：
“你的觀點很極端。甚至與大部分目前我們主流的媒體相悖。”
這是他的真心話。
其實路遙這文章的核心觀點就隻有一個。
“未來的世界，是一場東西兩極極度分化，短合作長對抗的一場長期鬥爭。”
而這場鬥爭中，最後的結果一定是以西方的衰落而告終。
不過……
“你是想讓我幫你延伸文章裡的西方衰落觀麼？”
“不是。”
路遙搖搖頭：
“我想請教您的，其實……就是我文章裡寫的這些猜測。比如，西方是否會在我們的科技實現彎道超車時，對我們實施製裁。再比如，阿斯麥公司生產的光刻機，一旦不對我們出售，發生類似這種情況後，我們該怎麼辦？我們是否有有效的反製手段……當然了，除了自研這一條路之外。”
他的話其實很巧妙。
直接就把文章裡的一切說成了未來會發生的既定事實。
而看似開放，但留給沈毅的……其實隻有一個答案：
“如果真這樣，我們除了自研之外，彆無他法。”
沈毅搖了搖頭，放下了文章，重新拿起了筷子。
飯其實已經冷了。
但他不是很在意。
更在意的是……這文章裡麵的那些觀點。
如果真的發生，他會更冷。
“目前，以我個人，對中美關係的判斷……或者說，對以昂撒財團為利益集合體的研究中，我的觀點是我們或許會有對抗，但不會如你文章裡發生的那麼激烈。當然了，我說的是大的層麵，而並非你觀察的半導體行業……老實講，半導體行業，我其實也隻是個門外漢。可如果把半導體上升到東西方的根本利益層麵，把它抽象化的認定為一種本國根本利益而言……如果是我，我願意拋開所謂的紳士風度，來換取在這一塊利益中的絕對主導地位。”
他說著，嚼了幾下食物後，又沉默了下來。
因為隨著自己的話，他的心頭也逐漸的開始順延起了這篇文章的思路。
種種可能，以“國際關係”的視角，忽然被拓展開來。
奔向了一種……身為學者，最不願意看到的未來。
“那您說，我們目前的供需關係是對等的麼？”
“當然不對等。”
麵對路遙的話，沈毅搖搖頭：
“就目前而言，其實就像是你文章裡說的，我們的供需關係正在發生改變。從以前我們求著彆人買我們的東西，到現在……我們的東西已經滲透進他們的方方麵麵裡。這種關係正在改變……但同樣的，你也要明白，我們的市場足夠龐大，無論是科技產業，還是糧食貿易等等，都足夠形成一種良性的循環。就比如你認為的，未來我們可能會出現一些企業在某個領域實現彎道超車，他們會把我們視作競爭對手。但……按照你說的那種視作威脅，在國家層次上直接下場切斷聯係，扼殺它們……是有這個可能性，但目前看來，並不大。”
他的話，路遙也不反駁。
因為他很清楚自己今天的“定位”是什麼。
就是來“求教”來的。
求教，順帶表現出這篇文章的重要性。
這才是目的。
所以，他點點頭：
“但……我覺得凡事還是要做好最壞的打算才行。人心不是芯片，芯片可以被性能製約，但人心……是製約不來的。”
“哈，所以你是個天然的悲觀主義者？”
“算是吧。自從決定從事這個行業後，我就喜歡去研究一些我感興趣的東西。結果……越研究，越發現，我們的基礎其實太薄弱了。彆的不提，就說光刻機……我們就算能在阿斯麥拿到這些機器，也沒有什麼用。我看新聞上說，這些專業的係統都是受他們控製的，他們可以在遠程關閉生產係統……這種不確定性，讓我沒什麼安全感。”
路遙的話得到了沈毅的認同。
他點頭：
“嗯，偉人不是說過麼，爹有娘有，不如自己有。這話肯定是具備前瞻性的。但……怎麼說呢。就像是我們做國際關係的研究，往往，我們同樣是給出自己的判斷。但這個判斷，往往會在曆史進程中，成為一個很荒誕、不切實際的想法。它並不是必然發生，曆史也充滿了偶然性。你的核心思路，其實就隻有一點，那就是現在開始，要為半導體行業做好接受衝擊的準備，對麼？”
“對的。”
“有更深層次的想法麼？”
“有，但……很空。”
“比如說？”
沈毅來了興趣。
路遙點頭：
“比如，趁著現在大家的關係還保持良好的合作，我們的財團發起收購……以金錢換來技術基礎。比如英特爾？比如amd，當然了x86的技術架構更敏感，畢竟現在所有主流芯片的運作平台，包括……”
說到這，他忽然一頓。
好懸把“軍用”給說出來。
趕緊拐了個彎：
“包括我們自己的一些自研cpu的企業，他們更傾向於x86架構，也就是把目標都放到了pc端。但，這個。”
他拿出了手機：
“微小芯片市場，未來已經是顯而易見的民用市場最大的需求。芯片越小，能耗越低，它的市場需求就越大。您沒發現麼，現在基本上青年人已經人手一部智能機了。而往後，可能就是全民智能機的時代。我覺得，這方麵，才是未來最大的競爭市場。如果我們被人卡了脖子，那麼在不突破的前提下，就隻能繼續當一個富士康。”
沈毅明白他的描述，點點頭反問道：
“但這種大規模的收購，我們姑且先不討論高層麵是怎麼看的，就單說我們的對手。假如說，我有錢，我要收購英特爾，收購ibm，你覺得對方會同意？”
“所以我才說現在，趁著大家還保持著良好的合作，估計有機會。未來……可能就真沒什麼機會了。因為從種種跡象表明……我不知道我的想法是不是太悲觀，但感覺已經有了這種苗頭了。”
這下，沈毅對眼前這個學生徹底刮目相看了。
彆的不提，就對各類新聞的敏銳觀察力，路遙已經遠超一般的學生。
更彆提……人家還非“科班”出身。
於是想了想，他說道：
“所以，你的這篇文章並沒有一個解決辦法。”
路遙無語：
“教授，我要有解決辦法，我就直接寫上不就得了？”
“哈。”
沈毅一聲輕笑：
“所以你瞧，這就是我們被動的地方。你文章裡寫的一切，主動權都在西方國家那。最好的方向，是西方國家完全沒有你文章裡的想法，從半導體，到大宏觀利益層麵，大家都是一個地球村的人，共同繁榮，共同發展。可一旦他們有了這個想法，那麼，主動權就會在他們手中。這不是我們的錯，隻是根據國際環境中的地位所決定。有時候，我們明知道這件事往下繼續走，是吃虧的，可卻隻能硬著頭皮見招拆招。這是一件很無奈的事情。”
“但我堅信提前做好思想準備，發展後手，絕對會有用。”
“這是當然的。”
沈毅再次點點頭，把手放到了這篇文章上麵，陷入了思考。
片刻。
他說道：
“這樣，你這篇文章，交給我，我來潤潤色，怎麼樣？……你想發到哪？”
路遙心思一動，說道：
“校內刊。”
“不適合。”
沈毅二話不說就給否決掉了：
“觀點太犀利，也太深，甚至具備一定的引導性。普通的學生看到這篇文章，容易滋生其他想法。不適合發。”
“那……”
“我先潤潤色吧，順帶可以從裡麵挑選出一些課題，交給我帶的學生們來做。至於文章完成後……我先完成，然後咱們在聊，怎麼樣？”
“可以啊。”
路遙已經大概判斷出來了他的想法。
確實，如果是自己“初版”的文章，那種明褒暗貶的風格，倒是適合一個學生對未來的憧憬。
但這幾經易稿的版本，觀點確實挺極端的。
可……未來真就是按照這麼走的。
隻能說，這世界有時候挺草台班子的。
這也是為什麼他一定要讓璃姐幫忙找個人看一看的主要原因。
看，不是目的。
目的是，還有多少“其他人”能看到。
沈毅這麼說了，他心裡就有譜了。
因為他的目的就不是發在校刊上。
這些東西，發校刊上沒用。
對不起他的心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