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德宮,思凰閣。
東向的九扇雲紋窗格,儘數用銀叉竿挑開,春日暖陽灑落在方形金磚間,磚麵如鑒,光華水澤,舉目望去,宮中地麵渾然天成,如同行走在巨大的鏡麵上。
“娘娘,這首碧玉簫是蘇學士新譜的曲兒,您看看本子?”
慵懶的女聲響起:“關聖人的詞,蘇學士譜曲,自然沒有不好的,奏樂吧。”
蟒袍太監走至珠簾旁,對外間輕輕拍手。
“娘娘懿旨:諸班奏樂。”
珠簾之外,琴簫鼓瑟,迤邐湧出。
內廷女官坐在繡墩上,當間女子唱著曲詞,其他人演奏各般樂器。
“怕見春歸,枝上柳綿飛。靜掩香閨,簾外曉鶯啼。恨天涯錦字稀,夢才郎翠被知。寬儘衣,一搦腰肢細。癡,暗暗的添憔悴……”
這內廷十八女學士各有技藝,又擅長合奏,時常召入宮中獻藝。
“曲詞皆好,本宮喜歡,沈伴費心調教了。”
她從梳妝台前緩緩起身,看向那方銅鏡,雲鬢戴上了九龍四鳳冠,大十二樹小兩愽鬢,九鈿金鳳,鳳首朝下,口銜珠滴,隨步搖晃。
此冠鑲嵌寶石百粒,珍珠千顆,三宮六院中唯有皇後方可佩戴。
她對鏡輕笑道:“本宮哪一點不像皇後?”
那張臉雖然不複二八芳華,依舊明眸皓齒,豐滿瑰麗,肌膚吹彈可破,高貴中透著幾分狐魅。
更何況,她還是天下最有權勢的女子。
“曲詞雖好,明待賞,除了娘娘,又有誰能解其中之意呢?”
那蟒袍太監,中等身材,白麵無須,臉上敷著脂粉,瞧不出具體年齡,隻是見他雙目狹小,猶如綠豆,多數時刻黯淡無神,偶爾閃過精光,卻透出教人心驚的冷漠與陰狠。
萬貴妃緩步回身,看向蟒袍宦官:“沈公公嘴這麼甜,莫不是有壞消息,要稟給本宮。”
“娘娘恕罪!”
萬貴妃淡淡的道:“說吧。”
蟒袍太監跪了下去,哭喪著臉:“老奴該死,老奴失職,那名宮女……她不見了。”
萬貴妃鳳目圓睜,怒極而笑道:“不見了?在皇宮內苑不見了?你告訴本宮,她是會飛天,還是會遁地?”
蟒袍太監磕頭如搗蒜:“娘娘,這肯定是有人在幫她!”
萬貴妃冷聲道:“那個賤婢是蘭嬪院中宮女,但蘭嬪在後宮安分了十年,她是什麼人,本宮還是了解的,誰把她送上的龍床,本宮讓你用刑細細的查問,你用了嗎?沈三思伱在顧忌什麼?”
沈三思為難地道:“老奴用了,隻是…那個賤人她不肯招。”
萬貞兒走到梳妝台前,冷笑道:“那你告訴本宮,現在怎麼辦?”
沈三思跪行至梳妝台前,仰首道:“娘娘,老奴找到為那個賤人診過脈的馬太醫,他供認了,那個賤人根本就沒有喜脈,馬太醫捏在我們手中,就算將來有人用那個賤人做文章,也有應對之策。”
“馬太醫在何處?”
“現關在掖幽庭密牢,老奴派了二十名最頂尖的內廷高手,日夜不離看守,金公公也調了兩隊內廷侍衛,在附近駐紮。”
“三思啊三思,用點心思吧,可彆又叫人神不知鬼不覺的消失了。”
萬貴妃語氣略微緩和下來,重新起身,輕輕展開雙臂,兩名又聾又啞的小宮婢,繞過跪在地上的沈三思,服侍其穿上紅底金繡飛鳳紋的翟服。
“娘娘放心,再也不會有差錯。”
“那個賤人的下落,也要繼續追查!”
“老奴親自去查。”
沈三思擦著額頭上的汗珠,緩緩退了出去,正好遇見在章威引領下,來到思凰閣的秦順兒兩人。
“沈總管,娘娘午起了嗎?”
沈三思低聲道:“娘娘正在梳妝,章公公最好稍候片刻,再進去。”
章威感激道:“多謝沈總管提醒。”
沈三思輕笑道:“章公公客氣了,都是為娘娘當差,相互照應,本就是應當的。”
沈三思朝外走去,路過秦順兒時,掃了一樣他身後那個年輕宦官,隻覺得此人相貌俊美,神采飛揚,氣質殊凡。
心中暗奇,自己在宮中似乎從未見過此人,不過娘娘身邊,有不少辦秘密差事的人,相互之間並不統屬,他也不敢犯忌多問。
章威掐著時間,對秦順兒道:“你在這等著。”
秦順兒將兩顆珍珠,塞至對方袖內:“有勞章公公了。”
兩人站在思凰閣前,章威進去通稟,過了片刻,出來宣召秦順兒,這下隻剩張玉一人在朱色綺門前等候,閣中隱隱傳出絲竹管弦的樂聲。
“紫禁城與皇城確實不同,規矩甚為嚴密,處處都有侍衛,說不定還藏著什麼高手供奉,若是行差踏錯半步,便是落入蛛網的飛蟲啊。”
張玉直起身子,四處觀瞧,見那些護衛離得稍遠,便悄悄向朱色綺門移步,同時轉動綠玉扳指,想清聽秦順兒說了什麼,萬一把自己賣了,至少也能提前有個防備。
“娘娘啊,奴婢差點回不來了,全托娘娘洪福,鳳恩浩蕩,老奴才沒教人害了,死裡逃生……”
秦順兒跪在地上,涕淚橫流,就像在外受了委屈的稚子,跪在母親膝前訴說委屈。
章威站在珠簾外,看向那班女樂,聽見內間動靜,握住手中珍珠,心中暗道,能在昭德宮立足的,哪怕隻是秦順兒這樣一個區區監丞,也都各有神通啊。
萬貴妃淡淡地道:“發生什麼事了?”
“回稟娘娘,孟百草派出的殺手,成功重傷韓宸豪,但不知怎麼露出行藏,教寧府人馬尋到磨鐵穀,一番廝殺下來,百劍幫全數覆滅,連孟千戶也戰死了。”
“孟百草死了?”
萬貴妃坐在繡榻上,從眉心有朵梅的小婢手中,接過茶盞,兩根金鑲玉的護指套,朝外伸展,她揭開茶蓋,輕輕抿了一口,鳳目微斜,著向秦順兒問道。
“那你是怎麼逃回來的?”
秦順兒心知,貴妃娘娘出身不算高貴,飽受江南文官士子的忌恨,卻能穩坐昭德宮十年,不止是憑借皇帝的寵愛,還有自身的權謀見識。
他小心回稟道:“娘娘,這有賴孟幫主死戰,他們擔心奴婢落入寧王手中,傷及娘娘,拚命護送奴婢出了磨鐵穀,自己留下來斷後,拖住寧府人馬。”
萬貴妃輕笑一聲,明顯不信:“就隻是這樣嗎?”
說來也是,磨鐵穀離京城一百五十裡,百劍幫再怎麼拖延時間,寧府高手也不至於如此無能,讓手無縛雞之力的一個太監獨自逃回京城。
萬貴妃冷笑道:“看來這些說辭,是寧王教你的了?”
秦順兒聽出了極重的殺氣。
萬貴妃可不是躲在深宮的無知婦人,否則也不能收攏一批內宦,在其門下聽命,前朝後宮,都有勢力。
若非至今沒有誕下一子,寧王豈敢覬覦寶座。
秦順兒心中發顫,語氣依舊平靜:“娘娘容稟,奴婢還沒說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