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豆院中,李伯都臉上的傷痕顯得有些猙獰。
他站在紅豆院中,背負著雙手,看著這滿院的紅豆,眼神中透露出一些疲倦來。
這一場雪下的太匆匆,剛剛從軍中趕來的李伯都,肩頭還帶著些許冰霜。
仔細想來……
匆匆十八年,自己是第一次踏入這紅豆院。
自少年時,李伯都便已見到懸天京中諸多世家之繁榮。
那些年少纏頭的少年公子瀟灑恣肆,富貴難言……與此同時,偌大的雲州李家,都在仰仗著京中的李府,於是年少時有天才之名的李伯都,也想要扛起一座世家,扛起一座盛大的門楣。
可十八年後……身為戶部尚書的李鑄秋已經奄奄一息,大哥中人之姿,打理雲州老家的生意尚可,卻遠遠撐不起一座世家。
沒有了尚書之職,司、李兩家的婚約也終究未成,往後的一切必將越發艱難,而他自己的修行道路也會因為修行資糧的銳減,而更加艱辛。
“誰人又能看到十八年之後?”
李伯都思索良久,都未曾想到那毫無來曆的陳家血脈,為何會出現陳水君、陳執安這樣的人物了。
他隻能搖頭感歎,終究不得不咽下昔日的苦果。
正在此時,一位管事卻匆匆前來,說是有要客登門。
李伯都去了東堂,卻見來人是京尹府府主王靈住,以及大理寺少卿何觀。
王靈住五十餘歲的年紀,又因為出身姑嵐王家,久居高位,氣度斐然。
而大理寺少卿何觀,卻麵色蒼白,氣息也有些淩亂。
傳言秦大都禦還在懸天京時,曾經因為雲停受刑之事出手教訓何觀。
秦大都禦這樣的人物,即便是細數天下七國,諸多玄門,也是真正的強者。
何觀這位上原盧氏的女婿,因為秦大都禦而負傷,即便已過良久,傷勢也未曾全然恢複過來,時不時咳嗽。
這兩位人物身份尊貴,無論是出身,還是朝中品級,都高於李伯都。
可李伯都乃是實權的將軍,麵對二人,也並無什麼卑躬屈膝。
府中來此貴客,李扶疏親自前來倒茶。
何觀注視著有些頹唐的李伯都,耐心詢問說道:“李兄!尚書大人的病情可好轉了些?”
李伯都微微搖頭。
二人對視一眼,京尹府府主王靈住坦然說道:“李將軍,恕我直言,尚書大人二度並重,恐怕即便是造化大修親自前來,又帶來珍貴的天丹,隻怕也已經回天乏術了。”
李伯都沉默,心中早有準備。
李鑄秋原本將死,又強行續命十八九年,現在二度病重,隻怕無人能救了。
這廣闊天下,人皆有死,哪怕是那些造化人物,終究也不過一捧黃土。
“隻是……尚書大人若是不在了,雲州李家一應丹藥供應,一應生意,在諸多州府中的產業,隻怕也會受到波及。”
何觀接過王靈住的話頭,說話有氣無力:“我還聽聞昔年李將軍得了一處龍脈機緣,可也許是因為李將軍平日裡軍務繁重,將軍的修為卻並不曾因為那龍脈機緣,而有長足長進,倒是讓人有些惋惜。”
李伯都示意二人喝茶,又說道:“不過隻是因為伯都資質愚鈍,未曾明悟那龍脈機緣中的不凡,無從煉化罷了。”
王靈住眼神一閃,他輕撫頜下長須,忽然對李伯都說道:“李將軍,你可知道那陳執安已經出了城?”
李伯都眼中若有所思,徐徐頷首。
王靈住指了指遠處的雲霧:“據說是那些老祖宗在打賭,在賭陳執安究竟能否活過這一場遠行。
其中的規矩我也不太明白,大致是容許這懸天京中的大府,派出二三十位玉闕,甚至……還能有一位玉闕五重玄府強者出手。”
李伯都皺起眉頭,抬頭望向王靈住。
何觀咳嗽一聲,搖頭說道:“便如陳水君讓這尚書府損失慘重,陳家父子也讓我王家在內的許多大府損失太重。”
“倘若是一些豢養的門客也就罷了,畢竟如我王家這般的門楣,傳承、丹藥樣樣不缺,若是傾力為之,也能再養出一些來。”
“可死在這一場鬨劇中的,卻並非隻有玉闕天關、天門境界的尋常門客,甚至……玄樓、玄池強者也因此隕落。
玉闕境界,玄字三重何其稀少,伯都將軍應當也是知道的,想要培育一位玄字三重的玉闕修士,也極為艱難……”
何觀神色陰沉,道:“玄字三重倒也罷了,我盧家可是有一位天宮嫡脈,死在陳水君的蟬魔之下,李將軍,你可知天宮二字的貴重?”
二人說了許多。
李伯都卻喝了一口茶,眼神微凝:“所以二位大人專程前來尋我,是想要讓我這一位玄府,出手去殺……陳執安?”
兩位大人對視一眼,王靈住沉下眼眸道:“李將軍,陳執安前來懸天京中尚且不足一年,便已經鬨出這麼多事來。
此人看似年少,卻心性猛烈,說一句睚眥必報也不為過。
再加上他天賦卓絕,又有宋相為他撐腰,他但凡有合適機會,絕不手下留情。”
“盧生玄已經被他殺了,玉下郡主魏靈玉這般的人,都被他砍去了一隻手……李將軍……他對你李府可謂是恨之入骨,你想與他和解已然絕無可能。
放任他活著,便是為你們雲州李家掘墓……”
何觀也點頭說道:“這一遭,幾大世家損失慘重,懸天京中已經少有合適的人選,從各府中調集,又恐怕壞了那些人物定下的賭約規矩。
我倒是修為合適,隻是之前負傷,距離痊愈仍然遙遙無期,索性便想著勞煩李將軍。”
王靈住也喝了一口茶,眼神中閃過一道光輝:“李將軍,我知道陳執安雖然是李家的仇人,可終究也算是李將軍的血親,讓將軍對親族出手,我們也難免過意不去。
可事到如今,這件事情總還需要李將軍兜底……為此,我也與其餘幾家的大人們商量了一下。
倘若李將軍願意,我們必將儘力而為,助力將軍煉化龍脈機緣,同時雲州李家現有的藥山、礦山,諸多生意,也會保持原狀,不準許其他家族染指。
等到將軍煉化龍脈機緣,修為漸盛,雲州李家必然還能更加壯大。”
煉化龍脈機緣?
李伯都低著頭,感知著自己元關中若隱若現之處,眼神中驟然閃過一抹熾熱來。
他忽然想起陳水君那恐怖的一劍,輕而易舉的斬碎了他的玄府投影以及神相,玄妙到了極致。
他若能夠煉化龍脈機緣,應當也不弱於那時的陳水君!
“還有雲州……”
李伯都氣息有些紊亂。
那王家王靈住,以及盧家何觀卻不再多言,隻是好整以暇,安然喝茶,等待著陳水君。
在一旁奉茶的李扶疏,眼神中不自覺的露出幾分急促來,時不時看向李伯都。
李伯都沉思幾息時間,忽而抬頭道:“你們便不怕我念及血脈親緣,刻意相助陳執安?”
何觀哈哈一笑,他眼神變得有些冰冷,左右四顧道:“李將軍,李家太爺護持年少的聖人有功,因此……李家才有了這尚書之位。
可是這番恩澤,吃了兩世,到了李將軍這裡,恐怕已經沒有了。
李將軍並非是天姿蓋世,又有宋相看中,聖人有意的陳執安,也不是那……妖孽一般的陳水君。
若將軍不願去也就罷了,可若是答應下來……可千萬不能反悔。”
王靈住神色不改,道:“將軍!九萬鬆槐軍強橫非常,無人不忌憚,隻是李將軍還是記得,沒有懸天宮虎符,九萬鬆槐軍恐怕也無法成為將軍的倚仗。”
雲州並非是懸天京,懸天京中有聖人,有皇族,有宋相……甚至還有那一位神秘的魁星,即便是幾大世家在懸天京以內,都要守住規矩行事。
可雲州……天高皇帝遠……
“所以這高聳的門楣,遍及四方的產業,反而成了牢籠?”李伯都自然聽出二人話中之意。
兩位大人對視一眼,站起身來。
“一切全憑將軍心念,其實將軍不過是兜底之人,陳執安身邊那些人上不了台麵,他獨身一人應當也不需玄府境界的人物出手。”
“實在不行……我便吞上一枚換天丹,親自走上一遭,也無不可。”
何觀話語至此,兩位大人行禮,走出東堂。
李伯都低頭。
有風吹過,吹等著門簷上還來不及摘下的大紅燈籠。
燈籠飄忽,李伯都的心緒也在飄搖。
龍脈機緣、天闕乃至造化修為、雲州李家、大府門楣……
一切都成為道道魔影,吹入李伯都的心頭。
他抬起手來,摸了摸自己臉上那猙獰的疤痕,又想起陳執安那冷漠的眼神……
李伯都終究深吸一口氣,同樣踏出東堂,
隱約可見一隻猛虎眼睛血紅,低聲咆哮。
“斷親滅緣,才能夠長榮,才能夠接續連綿血脈。”
——
天上鮮血灑落,盧海彙的屍體跌落下來,墜入塵埃,頭顱卻落在燕辭河中,隨著河水漂流而去!
璀璨的劍光乍現於天地,飄渺的雲流遍及四方。
不知多少觀戰者,心緒都有短暫的沉寂,而沉寂之後,便是衝天的氣機勃發,紛紛落於懸在陳執安肩頭的那一柄青綠色長劍上。
這把長劍上劍氣飄搖,一道道玄妙的劍光自其中乍現,鋒銳到了極致。
又是一柄名劍……而且,這陳執安的劍道天賦似乎越發盛了,這一柄劍被他握在手中,連綿的劍氣縈繞而出,便如同衝鋒不絕!
他對這一把名劍的掌控,已經可圈可點,全然不像是一位先天境界的人物手持名劍!
寶劍威能在陳執安手中,已然發揮良多!
“盧海彙就這麼死了?”李歸晚站在山頭,睜大眼睛。
再怎麼說,盧海彙也是上原盧家年輕一輩領頭之人,哪怕在大虞六姓年輕人物中,這盧海彙最弱一些,可他的底蘊仍然毋庸置疑。
可便是在眨眼之間。
天關境界的盧海彙,就被先天境界的陳執安斬於劍下。
哪怕陳執安是在仰賴於寶劍之利,但這般名劍,換做其餘先天修士,恐怕根本無法駕馭。
“可真是……妖孽!
若是讓他再成長幾分,恐怕他真要執印了!”白鶴之上,晏鶴眠輕輕搖頭:“所幸……這死劫遠遠未曾結束。”
——當那璀璨的劍光爆發,斬去盧海彙之後。
周遭除了盧家的玉闕人物之外,又有三位隱藏在暗處的玉闕人物悍然出手。
這幾位玉闕人物,不知來自哪些世家,氣息深沉,氣魄雄渾,一出手便是神通騰飛。
一尊尊各不相同的神相若隱若現,一位黑衣老人手持短劍,神通加持,速度仿佛快到了極致,頃刻之間便已經跨越重重距離,來到陳執安麵前一劍刺下。
又有一位渾身冒著黑氣,濃妝豔抹的女子自山林中奔行而下,她腳下大地龜裂,一隻大蛇猛然衝出地麵,托著這女子的身軀,朝著陳執安咬過、
第三位披甲的玉闕天關修士,右拳燃燒火焰,手腕處,一件一品靈寶級彆的手鐲同樣燃火,流轉出龐然偉力,加持在此人右拳之上。
三位玉闕天關同時出手,齊齊朝著陳執安殺來。
陳執安巋然不動,真元源源不斷的注入身下北寅馬,北寅馬踏蹄狂奔,幾乎化作一道影。
而那梨花寶劍也已經破空而去,飛入連綿的雲流中,眨眼間消失蹤跡。
當它再度顯現,卻已經從地底破土而出,刺入那一條大蛇身軀之中。
一縷劍光又神秘飛出,化作自九霄而來的一點光輝,猛然墜落下來,落在那老人的寶劍上。
陳執安仍然縱馬狂奔,一尊猿猴神相揮舞右臂,右手也如同這位玉闕天關修士一般,燃燒火焰。
一尊強者,一道神相,拳頭幾乎同時轟落下來。
而梨花寶劍,擋住其餘兩位天關強者的襲殺,暫且來不及回防。
陳執安卻眼神不改,縱馬狂奔……
他身上,紫清玄微真元轟然運轉,厚重無比的真元源源不斷的流入他的身軀中。
“沒有那柄寶劍,先天境界也想和玉闕修士爭鋒?”
“死!”
那一位披甲玉闕眼神冷漠,拳如燃燒的流星,轟然落下。
可恰在此時,陳執安奔湧的紫清玄微真元卻猛然消散一空,便如同被他吞在了腹中。
“不需爭鋒,隻需要攔住你一瞬!”
陳執安策馬而來,毫不畏懼的抬頭,張口一吐!
頃刻之間!
上百道劍氣在他口中噴薄而出,這些劍氣便如同脫籠的猛獸,肆意飛出,帶著厚重的真元,朝著這位天門修士籠罩而去!
【劍籠丸】!
陳執安吞去十幾二十顆的劍籠丸,此時此地,終於發揮了效用。
這些劍氣已然被陳執安醞釀多時,強盛到了極致。
九霄神通、劍意雲中君的氣魄也醞釀於其中,此時猛然爆發出來,上百道劍氣便如同流星一般,太過璀璨,太過耀眼。
可那天關修士仍然不懼!
“先天、玉闕之間的差距幾乎難以衡量,沒有傳世名劍這樣的寶物,單單靠這些劍氣,又豈能讓你免死!”
天關修士神蘊紛飛,旋即又戛然而止……
隻因為當那上百道劍氣與他的神通拳法碰撞,看似尋常的劍氣中,竟然飛出一道無比熾盛的劍光來。
那劍光如同春風,隱藏於雲流之中,具有顯得極為玄妙。
這上百道尋常劍氣中,竟然還藏著一道如此劍光!
這劍光應當來自於那一柄名劍。
可天關修士萬萬未曾料到……這陳執安竟然能夠將如此名劍劍光吞入腹中,哪怕隻是一道不完整的劍光,也足以令人驚駭!
驚駭之後,便是拳意神通碰撞。
他手腕上那一件一品靈寶不斷閃爍,加持偉力。
轟隆隆!
驚人的爆炸聲傳來,那天關修士身形確實頓了一頓。
不過隻是一瞬!
梨花寶劍轉瞬即逝,自雲流中飄來,神鬼難測,又快到了極致,須臾之間,便刺入了此人的神相中。
那神相上的火焰就此熄滅。
他不由一聲悶哼,強烈的劇痛自他的元神中傳來,他正要凝聚元關中的殘存真元,繼續殺伐,卻又見陳執安已經從馬上跳起。
他一躍十丈,手中不知何時多了一柄長刀。
那長刀上同樣燃燒火焰,陳執安拔刀而斬,先天四重真氣狂暴注入赤冶長刀中。
山河遊刃篇,大河滔滔!
便如同一條長河奔行而來,肅殺的刀意就此綻放出來,赤冶長刀上火光燃燒,寶刀化作十丈火刀狠狠斬下,斬在了這天關強者的脖頸上。
鮮血頓時噴湧而出,這位天關修士負傷,卻仍有幾縷真元阻擋,未曾被陳執安砍去頭顱。
大蛇頭顱上濃妝豔抹的女子卷土重來,手臂如蛇,速度極快,帶起重重殘影,便抓向陳執安的頭顱。
陳執安根本不去理會,隻因為他已經感知到了一道刀光。
同樣是山河遊刃篇!
雲停不知何時出現在雲霧中,陣陣刀鳴聲不斷想起,如同奇妙的韻律,帶著驚人的殺機,斬在那大蛇女子手臂上!
“雲停,朝廷未曾斬了你,我來殺你!”
天上忽然有一道洪亮的聲音傳來。
一位身著官服的盧家老人緊皺眉頭,站在虛空中。
他身上雷霆彌漫,閃電纏身,身後有一隻蛟龍纏繞,鱗片上同樣雷光陣陣。
這倒還是其次……更重要的是,這老人神相之外,竟然有一座天關、一座天門、一座玄樓!
玉闕三重,玄樓境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