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章妙出嫁的第二年,薑姝儀生了場大病。
這場病來勢洶洶,太醫從未見過,皆束手無策,帝王下旨,許以重金爵位舉國求醫,然而應召的醫者不少,卻都是躊躇滿誌而來,灰心喪氣而去。
薑姝儀一日能醒來的時候很少,大多時候睡得昏昏沉沉,不知晝夜。
又一次睜開眼是黃昏,滿殿殘照,如撒金齏。她扭頭,想看看窗外是什麼景象,卻瞧見了睡在自己外側的裴琰。
男人和衣而臥,甚至連硌人的發冠都不曾拆卸,麵朝著她,昔日溫雅俊美的眉眼,如今帶著濃濃疲倦。
薑姝儀眼睫如蝶翼扇動般輕顫了兩下,想要撐起身子去幫他摘下發冠,可因為沒有力氣,剛撐起半邊身子就又跌了回去,呼吸也跟著急促了幾分。
“做什麼。”
熟悉的嗓音傳來,裴琰不知何時醒的,此刻已然坐起身,看見她弄開了被角,便熟練地掖了掖。
薑姝儀氣息還沒緩和平穩,怕他擔心,便隻眼巴巴地看著他。
裴琰瞧她這模樣,猜測她是想要自己抱她了。
他把人用被衾嚴嚴實實裹好後,伸手,將薑姝儀連著被衾一起抱入懷中,垂下眸光,輕聲問她“有哪裡難受嗎?”
薑姝儀搖了搖頭,這病怪得很,不疼也不難受,隻是一味的讓她嗜睡,沒有力氣,飯也吃不下,才半個月,她已經消瘦了一大圈兒。
裴琰又輕聲問她“想不想吃些東西。”
薑姝儀本想拒絕,看著他緊緊落在自己臉上的眸光,猶豫片刻後,還是點點頭。
裴琰麵色緩和不少,吩咐宮人送了膳食進來,都是好克化的甜粥。
薑姝儀沒胃口,坐在裴琰懷裡,每當他喂過來一勺粥,都是強撐著才咽下,小半碗後便覺得胃裡翻騰,實在忍不住,偏了頭“飽了。”
裴琰也沒有強求她,將粥碗遞給宮人,溫和道“吃飽就好,不用勉強自己。”
薑姝儀點點頭,不知該說些什麼,好像此情此景,說什麼都隻會讓兩人傷心。
裴琰就靜靜抱著她,等薑姝儀又犯困時,他用鼻梁碰了碰她的額頭,哄孩子般的語調“薑姝儀,等你好了,讓朕做什麼,朕就做什麼。”
薑姝儀撐著精神笑了聲,想讓裴琰開心些“讓陛下陪臣妾在地上打滾兒也可以?”
在陷入昏睡前,她聽見裴琰啞聲說“可以”。
*
裴琰曾親眼看著生母死在眼前。
他的生母麗妃,也曾經一時寵冠後宮,是因為生下他後身形走樣,落了心病,最後絕食虛弱而死。
那時他才四歲,本該不記得多少事的,可因為喪母巨變,至今裴琰也能清晰回憶起當時發生的每一幕。
母妃消瘦得不成樣子,像枯敗儘花葉的枝莖,父皇偶爾會來瞧一眼,惋惜地勸幾句,但大多時候顧不上她,隻在裴琰懂事後,囑咐他要勸母妃好好用膳。
裴琰自三歲起,每日三餐前,都要被宮人帶著先去跪勸母妃用膳。
母妃從來不聽,哀傷的目光看向的永遠是窗外乾清宮方向,而不是他這個兒子。
裴琰一日複一日的勸,一日複一日的看母妃香消玉減,直到有一日早起,正要去正殿勸母親,宮人們告訴他不用了。
三日後,他看見了母妃被收殮入棺的屍身。
裴琰當時沒有什麼感覺,從懂事起,這一天早已在他心中預想過千百遍,發生了,他反而有一種塵埃落定的安寧感。
但裴琰不曾想過,此生還要經曆第二回。
薑姝儀裹著被衾安睡,雙眸閉闔,濃密的鴉睫在臉頰投下淺淺陰影。
往日白嫩透紅的臉頰,此刻隻剩下羊脂玉一樣近乎透明的白,下頜愈發明顯,唇色褪去鮮紅,變得暗淡。
裴琰將掌心貼在薑姝儀臉上,輕輕喚她“薑姝儀。”
他期許著,下一刻,床榻上的人能睜開眼,抱著自己笑鬨起來。
滿殿寂靜,唯有餘暉。
裴琰想到了薑姝儀說的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