杭州府衙大牢，熹微的光柱從屋頂射入，照在過道上，晦暗不明的牢房有了些光彩，光柱中塵埃浮動，似乎牢中一眾犯人的命運。/br一間牢房中，一名衣衫整潔的四旬犯人正在練習養生之術，慢條斯理，卻是極有章法。看他氣定神閒的樣子，似乎不是來坐牢，反而是來做客的。/br房中另外一個年輕的犯人，同樣衣衫整潔，他坐在低矮的榻上，看著麵前榻上的糕點與嫋嫋茶氣，眉頭不展。/br二人都是麵色紅潤，不過練拳的犯人高瘦，不露自威，而年輕的臉上則是多了些滑膩猥瑣。/br相對於其它臟兮兮陰暗潮濕的牢房，二人居住的房間乾淨整潔，房中有茶水點心，二人身份似乎非同一般。/br其它牢房中，密密麻麻、蓬頭垢麵的犯人們或席地而坐，或站立，或眼神茫然，或看著那間乾淨的牢房，不甘、羨慕。/br一個長大獄卒在牢房大門口的胡凳上懶洋洋斜依著牆閉目養神，有時漫不經心瞥一眼牢房中的情形，哈欠連天。/br一間牢房中，一個凶神惡煞的漢子看著斜對麵練拳的牢房，低聲罵道：“狗日的有酒有肉，還有茶水點心，真是好大的排場！”/br“杭州洪氏，誰敢惹？世道變了，要怨，就怨你石備是旗人，人家是漢人！”/br另一個坐在地上的漢子金錢鼠尾，臉上臟兮兮，神情卻是不屑。/br“人比人，氣死人，你不也是旗人嗎？”/br叫石備的牢犯忽然笑道：“不過，有這兩個倒黴蛋陪著去陰曹地府，值了！”/br“做什麼美夢？咱們是旗人，人家是杭州望族，能一樣嗎？咱們死定了，人家也會活得好好的。”/br王全說完，艱難站起身來，身上的鐐銬鐵鏈沉重。/br“統領，你說，叛軍會不會殺了他們？”/br石備站起身來，跟在王全的身後，幸災樂禍道。/br殺人償命，欠債還錢。/br殺人越貨、糟蹋良家女子、致人殘疾，等等……/br這兩個家夥犯的案子，足夠殺好幾次頭了。/br“要殺早都殺了，怎麼會拖到現在？杭州洪氏黃氏，除了咱們旗人，誰敢輕易殺了他們？”/br王全目光看向了其他牢房中的犯人。/br“石備，你看看他們，一個個賤民，活該被砍頭。漢人都是官商勾結，官官相衛，賤民沒人管。不過，現在是叛軍接管杭州，這些賤民和洪家有可能活命，咱們是沒有指望了！”/br王全神情變得沮喪。/br他們這些旗人，叛軍的眼中釘，左右是活不了幾天了。/br一個獄卒端著盆熱水進了大牢，在練拳犯人的牢房外停下，他放下水盆，就要打開牢門。/br“杜三，老子都要殺頭了，多給些吃食怎樣？”/br石備走前幾步，隔著柵欄喊道。/br“多給些吃食？要錢沒有？沒有就他尼昂的閉嘴！”/br杜三瞥一眼石備等人，冷笑一聲：“夠雜種，真還以為還是以前啊！”/br“老子……”/br石備麵紅耳赤，一時語塞。/br臨死前，他可不想再受淩辱或皮肉之苦。/br杜三開了牢門，端著水進去，放在了地上。/br“杜三，你來了。”/br洪若璞打完拳，轉過身來道，看了一眼對麵牢房的石備幾人，開始有條不紊洗起手臉來。/br“洪大人，帕子！”/br杜三察言觀色，趕緊把帕子遞了過去。/br洪若璞，杭州府士族，杭州洪氏子弟，既貪且毒，罪行累累。/br另外一個年輕人叫顧瑾，洪若璞的妾弟，同樣是惡行昭著。/br他們這些獄卒，都是油滑之徒，既不敢得罪這些士族，也靠這些人的賞賜吃飯，自然是好生伺候。/br“杜三，外麵的情形怎樣？什麼時候放我等出去？”/br顧瑾站起身來，急道。/br“顧公子，這……”/br杜三臉上有為難之色。/br“有話就說，有屁就放！”/br顧瑾沒好氣道。/br一直關著不出去，他心裡瘮得慌。/br洪若璞洗好，擦了臉手，看了一眼妾弟，轉過頭來，輕聲道：“杜三，不要急，慢慢說。”/br“是是是！洪大人，是這樣……”/br杜三恭恭敬敬，細細說了起來。/br“是那個豬狗煽風點火？出去我非扒了他們的皮不可！”/br顧瑾聽完，怒聲吼叫了起來。/br本來風平浪靜，誰知衙門有人天天喊冤，總是來衙門鬨騰，整個杭州府人儘皆知。”/br杜三愁眉苦臉說道：“現在事情鬨大了，將軍府沒法收場，隻能將二位關押！”/br“原來是有人背後作梗啊！”/br洪若璞恍然大悟，卻沒有想到，是將軍府鐵了心要拿他以身試法。/br“杜三，廢話少說！財物送了沒有？王將軍收了沒有？”/br顧瑾沉不住氣，急著問道。/br洪若璞也是臉色陰沉，剛才的雲淡風輕蕩然無存。/br“杜三，王將軍怎麼說？黃公怎麼說？”/br杭州將軍府將他緝拿，遲遲不放，讓他覺得心裡不安。/br“王將軍神龍見首不見尾，自打上任以來，一直忙於政事，也沒有拜訪過黃府。小人已去過黃府，相信事情很快就有轉機。”/br杜三口中的黃公，乃是麵前這位洪若璞的姻親，杭州黃氏，富甲一方，杭州府無人不知。/br“應該？”/br顧瑾臉色陰沉，搖頭道：“杜三，你再去找黃公，讓他趕緊出麵去求王將軍。放心，好處絕少不了你！”/br王將軍，亡命徒一個，千軍萬馬，誰的賬都不買，要他的命，簡直易如反掌。/br“杜三，你立刻去黃府，讓黃公速速辦理此事！”/br洪若璞道，已經沉不住氣。/br“小人這就去！”/br杜三連連點頭，端了水出去，轉身離去。/br杜三走到獄門口，閉目養神的獄卒張雄站的筆直，畢恭畢敬。/br而在獄卒身邊，幾個衣冠楚楚的官員，正在冷眼看著自己。/br“王……將軍！”/br杜三大吃一驚，手上的木盤差點掉在地上。/br不用問，牢房中發生的一切，這位年輕的王將軍看的清清楚楚。/br“你可真是個……狗吏啊！”/br王和垚微笑著一句，他眼神示意了一下，張世豪上去接過木盤，兩個衛士上前，把杜三胳膊抓住，就向牢裡推去。/br“將軍，饒了我吧！將軍，饒命啊！”/br一眾牢犯驚訝的注視當中，杜三喊叫著，被衛士推到了洪若璞二人的牢門前，杭州知府包世寧從杜三腰間取下鑰匙，打開牢門，杜三被推了進去。/br牢門也被包世寧從外麵緊緊鎖上。/br“包大人，饒命啊！將軍，饒命啊！”/br杜三抓著木柵，急聲喊道。/br“包大人，這是何意？”/br牢房中的洪若璞，驚詫道。/br“洪公，好好練拳吧！”/br包世寧冷冷一句，邁步走開。/br這個時候，可是要劃清界限，不能糊糊塗塗。/br衛士看了看洪若璞，冷哼一聲，跟著包世寧離開。/br“將軍，饒命啊！”/br“將軍，冤枉啊！”/br除了洪若璞與旗人王全等寥寥的幾間牢房，其它牢房中的犯人，呼啦啦跪倒一片，磕頭喊叫起來。/br“王將軍！王將軍！”/br洪若璞朝著大牢門口大聲喊道。/br王和垚冷冷看了他一眼，收回目光，他身旁的包世寧大聲喊道：“都不要喊叫！是非曲直，有沒有冤情，將軍自有明斷！”/br眾犯人注視當中，王和垚轉身出了大牢，其他人紛紛跟上。/br“張雄，紹興府礦山缺人，你收拾一下，明日就去上任吧！”/br包世寧離開前，向大牢門口的獄卒說道。/br他擺擺手，另外兩個獄卒進來，接替了杜三與張雄的位置。/br“完了！全完了！”/br牢房中，杜三哀歎一聲，癱坐在了地上。/br洪若璞顧瑾二人目光呆滯，傻了一樣。/br王將軍王和垚，搭都不搭理他們，形勢隻怕更糟。/br王和垚出了牢房，包世寧跟在身後，小心翼翼道：/br“將軍，洪若璞此事，恐怕不好收場。”/br“一百多號人，杭州府大牢，人滿為患啊！”/br王和垚感慨一句，忽然停下腳步。/br“苦主家屬，還在衙門外喊冤嗎？”/br“回將軍，都在。衙門提供熱水衣物，不會讓他們有事。”/br包世寧恭恭敬敬回道。/br王和垚輕輕點了點頭。/br之所以牢獄之事一直耽擱，也是軍政要事太忙，無暇分身。/br“將軍，前來為洪若璞求情的士族不少，將軍要不要見見他們？”/br包世寧道。/br“此事就交於包大人了。”/br王和垚眉頭一皺道：“牢中那些喊冤者，應該都是窮苦百姓吧。他們的冤情，包大人可要秉公處理，多聽聽民間的聲音，以免引起民變。”/br王和垚意味深長一句。/br“將軍，下官審理案子，將軍還是要坐鎮才是。沒有將軍，下官心裡麵不安啊！”/br包世寧苦笑著一句。/br王和垚點點頭，包世寧擺擺手：“你們出去，將衙門外的冤難者家屬，都請進來吧。”/br……………………/br杭州府衙大門外，一群衣衫破舊的百姓席地而坐，嘴裡大聲喊冤，門口的公人冷目而視，無動於衷。/br而在他們身旁不遠處，幾個錦衣華服的士人簇擁著一個相貌威嚴的高胖老者，均是沉默不語。/br直到一人從衙門裡急匆匆出來，士宦中才有人急問道：“黃管事，見到王將軍了嗎？”/br“員外，諸公，見不到王將軍，是包大人傳的話，讓等候官府的判決。不過……”/br黃管事向高胖老者小心稟報。/br“不過什麼？”/br黃員外一怔。/br“回員外，杜三被抓了，張雄也被趕出了牢房。牢中再也沒有心腹之人。”/br黃管事的話，讓一群仕宦都是愕然。/br王將軍如此做法，是一點麵子都不給了。/br從來花花轎子眾人抬，官商難分，這已是天下常態，王將軍如此不給仕宦麵子，實在是讓眾人始料未及。/br“王和垚，王將軍，好大的官威！”/br黃員外陰沉著臉一句，他正要離開，卻看到衙役出來，大聲招呼著申冤者進去。/br眼看著冤難者家屬一個個進了衙門大門，眾仕宦一時錯愕，半晌才有人悻悻道：“自古君王與士大夫共治天下，武夫當政，綱常紊亂，世風日下，聞所未聞！”/br“寬以待庶民，苛以對仕宦，這位王將軍，何以如此輕侮我江南儒林？”/br“猛勇有膽略，禦眾甚嚴，令行禁止，領一軍不敢仰視，以故雄於江南。但這文治上，始終是……”/br眾仕宦七嘴八舌，黃員外卻已麵色憤然，拂袖而去。/br士宦們麵麵相覷，隻有紛紛跟上。/br……………………/br衙門大堂，百姓磕頭謝恩，感激涕零，紛紛散去，王和垚與包世寧目光一對，都是笑了起來。/br“將軍，洪若璞顧瑾的案子，受害者家眷紛紛來衙門告狀，將軍打算何日明正典刑？”/br包世寧收起笑容問道。/br這一陣子，洪若璞顧瑾二人的惡行，忽然鬨的滿城風雨，人儘皆知。受害者家眷紛紛告狀，終日裡跪坐在府衙門口，趕都趕不走。/br案子沸沸揚揚，杭州府人儘皆知。/br“豪強官宦橫行不法，作奸犯科，自古朝廷與官府，皆不能秉公治理。前明，就是毀在了宗室與他們手上。”/br王和垚抬起頭來，看著包世寧：“包大人，此案民憤極大，就由我來親審，你來做副審。拖了這麼久，也該有個定論了。”/br前世混了半輩子，他多多少少，懂得一些做人做事及從政的真諦。/br當眾將官員明正典刑，不但能起到殺雞儆猴的效果，殺一儆百，也能獲取民心。/br就像他在軍營處理案子，老百姓之所以攻擊，估計有他對冤假錯案置之不理的怨憤。/br“將軍親審，當然是最好不過！”/br包世寧喜上眉梢：“將軍，杭州洪氏派人過來，希望府衙能儘快處置此案，平息這些流言蜚語。紹興知府邱青，將軍也要一並處以極刑嗎？”/br“邱青十惡不赦，自然要處以極刑，要不然，對不起千千萬萬浙江死難的抗清義士。”/br王和垚端起茶杯，幽幽一句。/br民怨沸騰，滿城風雨之下，杭州洪氏，終於扛不住了。/br至於邱青，自己的第一戰，就是與此人交鋒。不除掉此人，便是騎兵營胡雙奇林三木等人，他也沒法交代。/br官宦與官員，一處置就是一大片，自己可是要與整個江南士林為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