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果然是我哥哥,我要見他。”李將軍道:“待我先出去見過了,然後來喚你。”
將軍分付蒼頭:“去請那劉秀才進來。”
蒼頭承命出來,領了金生進去。李將軍武夫出身,妄自尊大,走到廳上,居
中坐下。金生隻得向上再拜。將軍受了禮,問道:“秀才何來?”金生道:“金
定姓劉,淮安人氏。先年亂離之中,有個妹子失散。聞得在將軍府中,特自本鄉
到此,叩求一見。”將軍見他儀度斯文,出言有序,喜動顏色道:“舅舅請起。
你令妹無恙,即當出來相見。”旁邊站著一個童兒,叫名小豎,就叫他進去傳命
道:“劉官人特自鄉中遠來,叫翠娘可快出來相見!”起初翠翠見說了,正在心
癢難熬之際,聽得外麵有請,恨不得兩步做一步移了,急趨出廳中來。抬頭一看,
果然是丈夫金定!礙著將軍眼睜睜在上麵,不好上前相認,隻得將錯就錯,認了
妹子,叫聲哥哥,以兄妹之禮在廳前相見。看官聽說,若是此時說話的在旁邊一
把把那將軍扯了開來,讓他每講一程話,敘一程闊,豈不是湊趣的事?爭奈將軍
不做美,好像個監場的禦史,一眼不煞坐在那裡。金生與翠翠雖然夫妻相見,說
不得一句私房話,隻好問問父母安否。彼此心照,眼淚從肚裡落下罷了。
昔為同林鳥,今作分飛燕。相見難為情,不如不相見。又昔日樂昌公主在楊
越公處見了徐德言,做一首詩道:“今日何遷次,新官對舊官。笑啼俱不敢,方
信做人難!”今日翠翠這個光景,頗有些相似。然樂昌與徐德言,楊越公曉得是
夫妻的;此處金生與翠翠隻認做兄妹,一發要遮遮飾飾,恐怕識破,意思更難堪
也。還虧得李將軍是武夫粗鹵,看不出機關,毫沒甚麼疑心,隻道是當真的哥子,
便認做舅舅,親情的念頭重起來,對金生道:“舅舅既是遠來,道途跋涉,心力
勞困,可在我門下安息幾時。我還要替舅舅計較。”吩咐拿出一套新衣服來與舅
舅穿了,換下身上塵汙的舊衣。又令打掃西首一間小書房,安設床帳被席,是件
整備,請金生在裡頭歇宿。金生巴不得要他留住,尋出機會與妻子相通,今見他
如此認帳,正中心懷,欣然就書房裡宿了。隻是心裡想著妻子就在裡麵,好生難
過!
過了一夜,明早起來,小豎來報道:“將軍請秀才廳上講話。”將軍相見已
畢,問道:“令妹能認字,舅舅可通文墨麼?”金生道:“小生在鄉中以儒為業,
那詩書是本等,就是經史百家,也多涉獵過的,有甚麼不曉得的勾當?”將軍喜
道:“不瞞舅舅說,我自小失學,遭遇亂世,靠著長槍大戟掙到此地位。幸得吾
王寵任,趨附我的儘多。日逐賓客盈門,沒個人替我接待;往來書劄堆滿,沒個
人替我裁答,我好些不耐煩。今幸得舅舅到此,既然知書達禮,就在我門下做個
記室,我也便當了好些。況關至親,料舅舅必不棄嫌的。舅舅心下何如?”金生
是要在裡頭的,答道:“隻怕小生才能淺薄,不稱將軍任使。豈敢推辭?”將軍
見說大喜。連忙在裡頭去取出十來封書啟來,交與金生道:“就煩舅舅替我看詳
裡麵意思,回他一回。我正為這些難處,而今卻好。”金生拿書房裡去,從頭至
尾,逐封逐封備審來意,一一回答停當,將稿來與將軍看。將軍就叫金生讀一遍,
就帶些解說在裡頭。聽罷,將軍拍手道:“妙,妙!句句像我肚裡要說的話。好
舅舅,是天送來幫我的了!”從此一發看待得甚厚。
金生是個聰明的人,在他門下,知高識低,溫和待人,自內至外沒一個不喜
歡他的。他又愈加謹慎,說話也不敢聲高。將軍麵前隻有說他好處的,將軍得意
自不必說。卻是金生主意隻要安得身牢,尋個空,便見見妻子,剖訴苦情;亦且
妻子隨著彆人已經多年,不知他心腹怎麼樣了,也要與他說個倒斷。誰想自廳前
一見之後,再不能勾相會。欲要與將軍說那要見的意思,又恐怕生出疑心來,反
為不美。私下要用些計較通個消息,怎當得閨閣深邃,內外隔絕,再不得一個便
處。
日挨一日,不覺已是幾個月了。時值交秋天氣,西風夜起,白露為霜。獨處
空房,感歎傷悲,終夕不寐。思量妻子翠翠這個時節,繡圍錦帳,同人臥起,有
甚不快活處?不知心裡還記念著我否?怎知我如此冷落孤恓,時刻難過?乃將心
事作成一詩道:“好花移入玉欄乾,春色無緣得再看。樂處豈知愁處苦?彆時雖
易見時難。何年塞上重歸馬?此夜庭中獨舞鸞。霧閣雲窗深幾許,可憐辜負月團
團。”詩成,寫在一張箋約上了,要寄進去與翠翠看,等他知其心事。但恐怕泄
漏了風聲,生出一個計較來,把一件布袍拆開了領線,將詩藏在領內了,外邊仍
舊縫好。叫那書房中伏侍的小豎來,說道:“天氣冷了,身上單薄。這件布袍垢
穢不堪,你替我拿到裡頭去,交付我家妹子,叫他拆洗一拆洗,補一補,好拿來
與我穿。”再把出百來個錢與他道:“我央你走走,與你這錢買果兒吃。”小豎
見了錢,千歡萬喜,有甚麼推托?拿布袍一徑到裡頭去,交與翠翠道:“外邊劉
官人叫拿進來,付與翠娘整理的。”翠娘曉得是丈夫寄進來的,必有緣故,叫他
放下了,過一日來拿。小豎自去了。
翠翠把布袍從頭至尾看了一遍,想道:“是丈夫著身的衣服,我多時不與他
縫紉了。”眼淚索珠也似的掉將下來。又想道:“丈夫到此多時,今日特地寄衣
與我,決不是為要拆洗,必是甚麼機關在裡麵。”掩了門,把來細細拆將開來。
剛拆得領頭,果然一張小小信紙縫在裡麵,卻是一首詩。翠翠將來細讀,一頭讀,
一頭哽哽咽咽,隻是流淚。讀罷,哭一聲道:“我的親夫嗬!你怎知我心事來?”
噙著眼淚,慢慢把布袍洗補好,也做一詩縫在衣領內了。仍叫小豎拿出來,付與
金生。金生接得,拆開衣領看時,果然有了回信,也是一首詩。金生拭淚讀其詩
道:“一自鄉關動戰鋒,舊愁新恨幾重重。腸雖已斷情難斷,生不相從死亦從!
長使德言藏破鏡,終教子建賦遊龍。綠珠碧玉心中事,今日誰知也到儂。”金生
讀罷其詩,才曉得翠翠出於不得已,其情已見。又想他把死來相許,料道今生無
有完聚的指望了。感切傷心,終日鬱悶涕泣,茶飯懶進,遂成痞鬲之疾。
將軍也著了急,屢請醫生調治。又道是心病還須心上醫,你道金生這病可是
醫生醫得好的麼?看看日重一日,隻待不起。裡頭翠翠聞知此信,心如刀刺,隻
得對將軍說了,要到書房中來看看哥哥的病症。將軍看見病勢已凶,不好阻他,
當下依允,翠翠才到得書房中來。這是他夫妻第二番相見了。可憐金生在床上一
絲兩氣,轉動不得。翠翠見了十分傷情,噙著眼淚,將手去扶他的頭起來,低低
喚道:“哥哥!掙紥著,你妹子翠翠在此看你。”說罷淚如泉湧。金生聽得聲音,
撐開雙眼,見是妻子翠翠扶他,長歎一聲道:“妹妹,我不濟事了,難得你出來
見這一麵!趁你在此,我死在你手裡了,也得瞑目。”便叫翠翠坐在床邊,自家
強抬起頭來,枕在翠翠膝上,奄然而逝。
翠翠哭得個發昏章第十一,報與將軍知道。將軍也著實可憐他,又恐怕苦壞
了翠翠,分付從厚殯殮。替他在道場山腳下尋得一塊好平坦地麵,將棺木送去安
葬。翠翠又對將軍說了,自家親去送殯。直看墳塋封閉了,慟哭得幾番死去叫醒,
然後回來。自此精神恍惚,坐臥不寧,染成一病。李將軍多方醫救,翠翠心裡巴
不得要死,並不肯服藥。展轉床席,將及兩月。一日,請將軍進房來,帶著眼淚
對他說道:“妾自從十七歲上拋家相從,已得八載。流離他鄉,眼前並無親人,
止有一個哥哥,今又死了。妾病若畢竟不起,切記我言。可將我屍骨埋在哥哥旁
邊,庶幾黃泉之下,兄妹也得相依,免做了他鄉孤鬼,便是將軍不忘賤妾大恩也。”
言畢大哭,將軍好生不忍,把好言安慰他,叫他休把閒事縈心,且自將息。說不
多幾時,昏沉上來,早已絕氣。將軍慟哭一番,念其臨終叮囑之言,不忍違他,
果然將去葬在金生塚旁。可憐金生、翠翠二人生前不能成雙,虧得詭認兄妹,死
後倒得做一處了!
已後國朝洪武初年,於時張士誠已滅,天下一統,路途平靜。翠翠家裡淮安
劉氏有一舊仆到湖州來販絲綿,偶過道場山下,見有一所大房子,綠戶朱門,槐
柳掩映。門前有兩個人,一男一女打扮,並肩坐著。仆人道大戶人家家眷,打點
遠避而過。忽聽得兩人聲喚,走近前去看時,卻是金生與翠翠。翠翠開口問父母
存亡,及鄉裡光景。仆人一一回答已畢,仆人問道:“娘子與郎君離了鄉裡多年,
為何到在這裡住家起來?”翠翠道:“起初兵亂時節,我被李將軍擄到這裡;後
來郎君遠來尋訪,將軍好意,仍把我歸還郎君,所以就僑居在此了。”仆人道:
“小人而今就回淮安,娘子可修一封家書,帶去報與老爹、安人知道,省得家中
不知下落,終日懸望。”翠翠道:“如此最好。”就領了這仆人進去,留他吃了
晚飯,歇了一夜。明日將出一封書來,叫他多多拜上父母。
仆人謝了,帶了書來到淮安,遞與劉老。此時劉、金兩家久不見二人消耗,
自然多道是兵戈死亡了。忽見有家書回來,問是湖州寄來的,道兩人見住在湖州
了,真個是喜從天降!叫齊了一家骨肉,儘來看這家書。原來是翠翠出名寫的,
乃是長篇四六之書。書上寫道:“伏以父生母育,難酧罔極之恩;夫唱婦隨,
夙著三從之義。在人倫而已定,何時事之多艱?曩者漢日將傾,楚氛甚惡,倒持
太阿之柄,擅弄潢池之兵。封豕長蛇,互相吞並;雄蜂雌蝶,各自逃生。不能玉
碎於亂離,乃至瓦全於倉卒。驅馳戰馬,隨逐征鞍。望高天而八翼莫飛,思故國
而三魂屢散。良辰易邁,傷青鸞之伴木雞;怨耦為仇,懼烏鴉之打丹鳳。雖應
酧而為樂,終感激以生悲。夜月杜鵑之啼,春風蝴蝶之夢。時移事往,苦儘甘
來。今則楊素覽鏡而歸妻,王敦開閣而放妓。蓬島踐當時之約,瀟湘有故人之逢。
自憐賦命之屯,不恨尋春之晚。章台之柳,雖已折於他人;玄都之花,尚不改於
前度。將謂瓶沉而簪折,豈期璧返而珠還?殆同玉簫女兩世姻緣,難比紅拂妓一
時配合。天與其便,事非偶然。煎鸞膠而續斷弦,重諧繾綣;托魚腹而傳尺素,
謹致叮嚀。未奉甘旨,先此申複。”讀罷,大家歡喜。劉老向仆人道:“你記得
那裡住的去處否?”仆人道:“好大房子!我在裡頭歇了一夜,打發了家書來的,
怎不記得?”劉老道:“既如此,我同你湖州去走一遭,會一會他夫妻來。
當下劉老收拾盤纏,彆了家裡,一同仆人徑奔湖州。仆人領至道場山下前日
留宿之處,隻叫聲奇怪,連房屋影響多沒有,那裡說起高堂大廈?惟有些野草荒
煙,狐蹤兔跡。茂林之中,兩個墳堆相連。劉老道:“莫不錯了?”仆人道:
“前日分明在此,與我吃的是湖州香稻米飯,苕溪中鮮鯽魚,烏程的酒。明明白
白,住了一夜去的,怎會得錯?”
正疑怪間,恰好有一個老僧杖錫而來。劉老與仆人問道:“老師父,前日此
處有所大房子,有個金官人同一個劉娘子在裡邊居住,今如何不見了?”老僧道:
“此乃李將軍所葬劉生與翠翠兄妹兩人之墳,那有什麼房子來?敢是見鬼了!”
劉老道:“見有寫的家書寄來,故此相尋。今家書見在,豈有是鬼之理?”急在
纏帶裡摸出家書來一看,乃是一幅白紙,才曉得果然是鬼。這裡正是他墳墓,因
問老僧道:“適間所言李將軍何在?我好去問他詳細。”老僧道:“李將軍是張
士誠部下的,已為天朝誅滅,骨頭不知落在那裡了,怎得有這樣墳土堆埋呢,你
到何處尋去?”劉老見說,知是二人已死,不覺大慟,對著墳墓道:“我的兒!
你把一封書賺我千裡遠來,本是要我見一麵的意思。今我到此地了,你們卻潛蹤
隱跡,沒處追尋,叫我怎生過得!我與你父女之情,人鬼可以無間。你若有靈,
千萬見我一見,放下我的心罷!”老僧道:“老檀越不必傷悲。此二位官人、娘
子,老僧定中時得相見。老僧禪舍去此不遠,老檀越,今日已晚,此間露立不便,
且到禪舍中一宿。待老僧定中與他討個消息回你,何如?”劉老道:“如此,極
感老師父指點。”遂同仆人隨了老僧,行不上半裡,到了禪舍中。老僧將素齋與
他主仆吃用,收拾房臥安頓好,老僧自入定去了。
劉老進得禪房,正要上床,忽聽得門響處,一對少年的夫妻走到麵前。仔細
看來,正是翠翠與金生。一同拜跪下去,悲啼宛轉,說不出話來。劉老也揮著眼
淚,撫摩著翠翠道:“兒,你有說話隻管說來。”翠翠道:“向者不幸,遭值亂
兵。忍恥偷生,離鄉背井。叫天無路,度日如年。幸得良人不棄,特來相訪,托
名兄妹,暫得相見。隔絕夫婦,彼此含冤。以致良人先亡,兒亦繼沒。猶喜許我
附葬,今得魂魄相依。惟恐家中不知,故特托仆人寄此一信。兒與金郎生雖異處,
死卻同歸。兒願已畢,父母勿以為念。”劉老聽罷,哭道:“我今來此,隻道你
夫妻還在,要與你們同回故鄉。今卻雙雙去世,我明日隻得取汝骸骨歸去,遷於
先壟之下,也不辜負我來這一番。”翠翠道:“向者因顧念雙親,寄此一書。今
承父親遠至,足見慈愛。故不避幽冥,敢與金郎同來相見。骨肉已逢,足慰相思
之苦。若遷骨之命,斷不敢從。”劉老道:“卻是為何?”翠翠道:“兒生前不
得侍奉親闈,死後也該依傍祖壟。隻是yin道尚靜,不宜勞擾。況且在此溪山秀麗,
草木榮華,又與金郎同棲一處。因近禪室,時聞妙理。不久就與金郎托生,重為
夫婦。在此已安,再不必提起他說了。”抱住劉老,放聲大哭。寺裡鐘鳴,忽然
散去。
劉老哭將醒來,乃是南柯一夢。老僧走到麵前道:“夜來有所見否?”劉老
一一述其夢中之言。老僧道:“賢女輩精靈未泯,其言可信也。幽冥之事,老檀
越既已見得如此明白,也不必傷悲了。”劉老再三謝彆了老僧。一同仆人到城市
中,辦了些牲醴酒饌,重到墓間澆奠一番,哭了一場,返棹歸淮安去了。
至今道場山有金翠之墓,行人多指為佳話。此乃生前隔彆,死後成雙,猶自
心願滿足,顯出這許多靈異來,真乃是情之所鐘也。有詩為證:連理何須一處栽?
多情隻願死同埋。試看金翠當年事,憒憒將軍更可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