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雲:
自古成仙必有緣,仙緣不到總徒然。世間多少癡心者,日對丹爐取藥煎。
話說昔日有一個老翁極好奉道,見有方外人經過,必厚加禮待,不敢怠慢。
一日,有個雙髽髻的道人特來訪他,身上甚是藍縷不像,卻神色豐滿和暢。老翁
疑是異人,迎在家中,好生管待。那道人飲酒食肉,且是好量。老翁隻是支持與
他,並無厭倦。道人來去了幾番,老翁相待到底是一樣的。道人一日對老翁道:
“貧道叨擾吾丈久矣,多蒙老丈再無棄嫌。貧道也要老丈到我山居中,尋幾味野
蔬,多少酬答厚意一番,未知可否。”老翁道:“一向不曾問得仙莊在何處,有
多少遠近,老漢可去得否?”道人道:“敝居隻在山深處,原無多遠。若隨著貧
道走去,頃刻就到。”老翁道:“這等,必定要奉拜則個。”當下道人在前,老
翁在後,走離了鄉村鬨市去處,一步步走到荒田野徑中,轉入山路裡來。境界清
幽,林木茂盛。迤邐過了幾個山嶺,山凹之中露出幾間茅舍來。道人用手指
道:“此間已是山居了。”不數步,走到麵前,道人開了門,拉了老翁一同進去。
老翁看那裡麵光景時:雖無華屋朱門氣,卻有琪花瑤草香。道人請老翁在中間堂
屋裡坐下,道人自走進裡麵去了一回,走出來道:“小蔬已具,老丈人且消停坐
一會,等貧道去請幾個道伴,相陪閒話則個。”老翁喜的是道友,一發歡喜道:
“師父自尊便,老漢自當坐等。”道人一徑望外去了。
老翁呆呆坐著,等候多時,不見道人回來。老翁有些不耐煩,起來前後走看。
此時肚裡也有些餓了,想尋些什麼東西吃吃。料道廚房中必有,打從旁門走到廚
房中來。誰想廚房中鍋灶俱無,止有些椰瓢棘匕之類。又有兩個陶器的水缸,用
笠篷蓋著。老翁走去揭開一個來看,吃了一驚。原來是一盆清水,浸著一隻雪白
小狗子,毛多撏乾淨了的。老翁心裡道:“怪道他酒肉不戒,還吃狗肉哩!”再
揭開這一缸來看,這一驚更不小。水裡浸著一個小小孩童,手足都完全的,隻是
沒氣。老翁心裡才疑道:“此道人未必是好人了,吃酒吃肉,又在此荒山居住,
沒個人影的所在,卻家裡放下這兩件東西。狗也罷了,如何又有此死孩子?莫非
是放火殺人之輩?我一向錯與他相處了。今日在此,也多凶少吉。”欲待走了去,
又不認得來時的路,隻得且耐著。正疑惑間,道人同了一夥道者走來,多是些龐
眉皓發之輩,共有三四個。進草堂與老翁相見,敘禮坐定。老翁心裡懷著鬼胎,
看他們怎麼樣。
隻見道人道:“好教列位得知,此間是貧道的主人,一向承其厚款,無以為
答。今日恰恰尋得野蔬二味在此,特請列位過來,陪著同享,聊表寸心。”道人
說罷,走進裡麵,將兩個瓦盆盛出兩件東西來,擺在卓上,就每人麵前放一雙棘
匕。向老翁道:“勿嫌村鄙,略嘗些少則個。”老翁看著卓上擺的二物,就是小
缸內浸的那一隻小狗,一個小孩子。眾道流掀髯拍掌道:“老兄何處得此二奇物?”
儘打點動手,先向老翁推遜。老翁慌了道:“老漢自小不曾破犬肉之戒,何況人
肉?今已暮年,怎敢吃此!”道人道:“此皆素物,但吃不妨。”老翁道:“就
是餓死也不敢吃。”眾道流多道:“果然立意不吃,也不好相強。”拱一拱手道:
“恕無禮了。”四五人攢做一堆,將兩件物事吃個罄儘。盆中濺著幾點殘汁,也
把來皞乾淨了。老翁呆著臉,不敢開言,隻是默看。道人道:“老丈既不吃此,
枉了下顧這一番。乏物相款,肚裡饑了怎好?”又在裡麵取出些白糕來遞與老翁
道:“此是家製的糕,儘可充饑,請吃一塊。”老翁看見是糕,肚裡本等又是餓
了,隻得取來吞嚼。略覺有些澀味,正是餓得荒時,也管不得好歹了。才吃下去,
便覺精神陡搜起來。想道:“長安雖好,不是久戀之家,趁肚裡不餓了,走回去
罷。”來與道人作彆。道人也不再留,但說道:“可惜了此會,有慢老丈,反覺
不安。貧道原自送老丈回去。”與眾道流同出了門。眾道流叫聲多謝,各自散去。
道人送老翁到了相近鬨熱之處,曉得老翁已認得路,不彆而去。老翁獨自走
了家來。心裡隻疑心這一乾人多不是善男子、好相識,眼見得吃狗肉,吃人肉慣
的,是一夥方外采生折割、做歹事的強盜,也不見得。
過了兩日,那個雙髽髻的道人又到老翁家來,對老翁拱手道:“前日有慢老
丈。”老翁道:“見了異樣食品,至今心裡害怕。”道人笑道:“此乃老丈之無
緣也。貧道曆劫修來,得遇此二物,不敢私享。念老丈相待厚意,特欲邀到山中,
同眾道侶食了此味,大家得以長生不老。豈知老丈仙緣尚薄,不得一嘗!”老翁
道:“此一小犬、小兒,豈是仙味?”道人道:“此是萬年靈藥,其形相似,非
血肉之物也。如小犬者,乃萬年枸杞之根,食之可活千歲。如小兒者,乃萬年人
參成形,食之可活萬歲。皆不宜犯煙火,隻可生吃。若不然,吾輩皆是人類,豈
能如虎狼吃那生犬、生人,又毫無骸骨吐棄乎?”老翁才想起前日吃的光景,果
然是大家生啖,不見骨頭出來,方信其言是真,懊恨道:“老漢前日直如此懵懂,
師父何不明言?”道人道:“此乃生成的緣分。沒有此緣,豈可泄漏天機?今事
已過了,方可說破。”老翁捶胸跌足道:“眼麵前錯過了仙緣,悔之何及!師父
而今還有時,再把一個來老漢吃吃。”道人道:“此等靈根,尋常豈能再遇?老
丈前日雖不曾嘗得二味,也曾吃過千年茯苓。自此也可一生無疫,壽過百歲了。”
老翁道:“甚麼茯苓?”道人道:“即前日所食白糕便是。老丈的緣分隻得如此,
非貧道不欲相度也。”道人說罷而去,已後再不來了。自此老翁整整直活到一百
餘歲,無疾而終。
可見神仙自有緣分。仙藥就在麵前,又有人有心指引的,隻為無緣,兀自不
得到口。卻有一等癡心的人,聽了方士之言,指望煉那長生不死之藥,死砒死汞,
弄那金石之毒到了肚裡,一發不可複救。古人有言:服藥求神仙,多為藥所誤。
自晉人作興那五石散、寒食散之後,不知多少聰明的人被此壞了性命。臣子也罷,
連皇帝裡邊藥發不救的也有好幾個。這迷而不悟,卻是為何?隻因製造之藥,其
方未嘗不是仙家的遺傳。卻是神仙製煉此藥,須用身心寧靜,一毫嗜欲俱無。所
以服了此藥,身上水火自能勻練,故能骨力堅強,長生不死。今世製藥之人,先
是一種貪財好色之念橫於胸中,正要借此藥力掙得壽命,可以恣其所為。意思先
錯了,又把那耗精勞形的軀殼要降伏他金石熬煉之藥,怎當得起?所以十個九個
敗了。朱文公有《感遇》詩雲:
“飄搖學仙侶,遺世在雲山。盜啟元命秘,竊當生死關。金鼎蟠龍虎,三年
養神丹。
刀圭一入口,白日生羽翰。我欲往從之,脫屣諒非難。但恐逆天理,偷生詎
能安?”
看了文公此詩,也道仙藥是有的,隻是就做得來,也犯造化所忌,所以不願
學他。豈知這些不明道理之人,隻要蠻做蠻吃,豈有天上如此沒清頭,把神仙與
你這夥人做了去?落得活活弄殺了。而今說一個人,信著方上人,好那丹方鼎器,
弄掉了自己性命,又幾乎連累出幾條人命來。欲作神仙,先去嗜欲。愚者貪淫,
惟日不足。借力藥餌,取歡枕褥。一朝藥敗,金石皆毒。誇言鼎器,鼎覆其餗。
話說國朝山東曹州,有一個甄廷詔,乃是國子監監生。家業富厚,有一妻二
妾。生來有一件癖性,篤好神仙黃白之術。何謂黃白之術?方士丹客哄人煉丹,
說養成黃芽,再生白雪,用藥點化為丹,便鉛汞之類皆變黃金白銀。故此煉丹的
叫做黃白之術。有的隻貪圖銀子,指望丹成。有的說丹藥服了就可成仙度世,又
想長生起來。有的又說內丹成,外丹亦成,卻用女子為鼎器,與他交合,采陰補
陽,捉坎填離,煉成嬰兒姹女,以為內丹,名為采戰工夫,乃黃帝、容成公、蔣
祖禦女之術,又可取樂,又可長生。其中有本事不濟,等不得女人精至先自戰敗
了的,隻得借助藥力,自然堅強耐久。有許多話頭做作,哄動這些血氣未定的少
年,其實有枝有葉,有滋有味。那甄監生心裡也要煉銀子,也要做神仙,也要女
色取樂,無所不好。但是方士所言之事,無所不依,被這些人弄了幾番喧頭,提
了幾番罐子。隻是不知懊悔,死心塌地在裡頭,把一個好好的家事弄得七零八落,
田產多賣儘,用度漸漸不足了。
同鄉有個舉人朱大經,苦口勸諫了幾遭,隻是不悟,乃作一首口號嘲他道:
“曹州有個甄廷詔,養著一夥真強盜。養砂乾汞立投詞,采陰補陽去禱告。
一股青煙不見蹤,十頃好地隨人要。家間妻子低頭惱,街上親朋拍手笑。”
又做一首歌警戒他道:
“聞君多智兮,何邪正之混施?聞君好道兮,何妻子之嗟谘?
予知君不孝兮,棄祖業而無遺;又知君不壽兮,耗元氣而難醫。”
甄監生得知了,心裡惱怒,發個冷笑道:“朱舉人肉眼凡夫,那裡曉得就裡!
說我棄了祖業,這是他隻據目前,怪不得他說,也罷!怎反道我不壽?看你們倒
做了仙人不成?”恰象與那個斃氣一般的,又把一所房子賣掉了。賣得一二百兩
銀子,就一氣討了四個丫頭,要把來采取做鼎器。內中一個喚名春花,獨生得標
致出眾,甄監生最是喜歡,自不必說。
一日,請得一個方士來,沒有名姓,道號玄玄子。與甄監生講著內外丹事,
甚是精妙。甄監生說得投機,留在家裡多日,把向來弄過舊方請教他。玄玄子道:
“方也不甚差,藥材不全,所以不成。若要成事,還要養煉藥材。這藥材須到道
口集上去買。”甄監生道:“藥材明日我與師父親自買去,買了來從容養煉。至
於內外事口訣,先要求教。”玄玄子先把外丹養砂乾汞許多話頭傳了,再說到內
丹采戰、抽添轉換、升提呼吸要緊關頭。甄監生聽得津津有味,道:“學生於此
事究心已久,行之頗得其法,隻是到得沒後一著,不能忍耐。有時提得氣上,忍
得牢了,卻又興趣已過,便自軟痿,不能抽送。以此不能如意。”玄玄子道:
“此事最難,在此地位,須是形交而神不交,方能守得牢固。然功夫未熟,一個
主意要神不交,才付之心,便自軟痿,所以初下手人必借力於藥。有不倒之藥,
然後可以行久禦之術;有久禦之功,然後可以收陰精之助。到得後來,收得精多,
自然剛柔如意,不必用藥了。若不先資藥力,竟自講究其法,便有些說時容易做
時難,弄得不尷尬,落得損了原神。”甄監生道:“藥不過是春方,有害身子。”
玄玄子道:“春方乃小家之術,豈是仙家所宜用?小可煉成秘藥,服之久久,便
可骨節堅強,長生度世。若試用鼎器,yin道壯業堅熱,可以膠結不解,自能申縮,
女精立至,即夜度十女,金槍不倒,此乃至寶之丹,萬金良藥也。”甄監生道:
“這個就要相求了。”
玄玄子便去葫蘆內傾出十多丸來,遞與甄監生道:“此藥每服一丸。然未可
輕用,還有解藥。那解藥合成,尚少一味,須在明日一同這些藥料買去。”甄監
生收受了丸藥,又要玄玄子參酌內丹口訣異同之處。玄玄子道:“此須晚間臥榻
之上,才指點得穴道明白,傳授得做法手勢親切。”甄監生道:“總是明日要起
早到道口集上去買藥,今夜學生就同在書房中一處宿了,講究便是。”當下分付
家人:“早起做飯,天未明就要起身。倘或睡著了,飯熟時就來叫一聲。”家人
領命已訖。是夜遂與玄玄子同宿書房,講論房事,傳授口訣。約莫一更多天,然
後睡了。
第二日天未明,家人們起來做飯停當,來叫家主起身。連呼數聲,不聽得甄
監生答應,卻驚醒了玄玄子。玄玄子摸摸床子,不見主人家。回說道:“昨夜一
同睡的,我睡著了,不知何往。今不在床上了。”家人們道:“那有此話!”推
門進去,把火一照,隻見床上裡邊玄玄子睡著,外邊脫下裡衣一件,卻不見家主。
儘道想是原到裡麵睡去了。走到裡頭敲門問時,說道昨晚不曾進來。合家驚起,
尋到書房外邊一個小室之內,隻見甄監生直挺挺眠於地上,看看口鼻時,已是沒
氣的了。大家慌張起來道:“這死得希奇!”其子甄希賢聽得,慌忙走來,仔細
看時,口邊有血流出。希賢道:“此是中毒而死,必是方士之故。”希賢平日見
父親所為,心中不伏氣,怪的是方士。不匡父親這樣死得不明,不恨方士恨誰?
領了家人,一頭哭,一頭走,趕進書房中揪著玄玄子,不管三七二十一,拳頭腳
尖齊上,先是一頓肥打。玄玄子不知一些頭腦,打得口裡亂叫:“老爺!相公!
親爹爹!且饒狗命!有話再說。”甄希賢道:“快還我父親的性命來!”玄玄子
慌了道:“老相公怎的了?”家人走上來,一個巴掌打得應聲響,道:“怎的了?
怎的了?你難道不知道的,假撇清麼?”一把抓來,將一條鐵鏈鎖住在甄監生屍
首邊了,一邊收拾後事,待天色大明了,寫了一狀,送這玄玄子到縣間來。
知縣當堂問其實情。甄希賢道:“此人哄小人父親煉丹,晚間同宿,就把毒
藥藥死了父親。口中現有血流,是謀財害命的。”玄玄子訴道:“晚間同宿是真。
隻是小的睡著了,不知幾時走了起去。以後又不知怎麼樣死了,其實一些也不知
情。”知縣道:“胡說!既是同宿,豈有不知情的?況且你每這些遊方光棍有甚
麼做不出來!”玄玄子道:“小人見這個監生好道,打點哄他些東西,情是有的;
至於死事,其實不知。”知縣冷笑道:“你難道肯自家說是怎麼樣死的不成?自
然是賴的!”叫左右:“將夾強盜的頭號夾棍,把這光棍夾將起來!”可憐那玄
玄子:管什麼玄之又玄,隻看你熬得不得。吆嗬力重,這算作洗髓伐毛;叫喊聲
高,用不著存神閉氣。口中白雪流將儘,穀道黃芽掙出來。
當日把玄玄子夾得一佛出世,二佛生天,又打勾一二百榔頭。玄玄子雖然是
江湖上油嘴棍徒,卻是慣哄人家好酒好飯吃了,叫先生、叫師父尊敬過的,倒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