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雲:李代桃僵,羊易牛死。世上冤情,最不易理。
話說宋時南安府大庾縣,有個吏典黃節,娶妻李四娘。四娘為人心性風月,
好結識個把風流子弟,私下往來。向與黃節生下一子,已是三歲了。不肯收心。
隻是貪淫。一日黃節因有公事,住在衙門中了。十來日,四娘與一個不知姓名的
奸夫說通了,帶了這三歲兒子一同逃去。出城門不多路,那兒子見眼前光景生疏,
啼哭不止。四娘好生不便,竟把兒子丟棄在草中,自同奸夫去了。大庾縣中有個
手力人李三,到鄉間行公事。才出城門,隻聽得草地裡有小兒啼哭之聲,急往前
一看,見是一個小兒眠在草裡,擂天倒地價哭。李三看了,心中好生不忍,又不
見一個人來睬他,不知父母在那裡去了。李三走去抱扶著他,那小兒半日不見了
人,心中虛怯,哭得不耐煩。今見個人來偎傍,雖是麵生些,也倒忍住了哭,任
憑他抱了起來。元來這李三不曾有兒女,看見歡喜。也是合當有事,道是天賜與
他小兒,一徑的抱了回家。家人見孩子生得清秀,儘多快活,養在家裡,認做是
自家的了。
這邊黃節衙門中出來,回到家裡,隻見房闥寂靜,妻子多不見了。駭問鄰舍,
多道是:“押司出去不多日,娘子即抱著小哥不知那裡去了,關得門戶寂悄悄的。
我們隻道到那裡親眷家去,不曉得備細。”黃節情知妻四娘有些毛病的,著了忙,
各處親眷家問,並無下落。黃節隻得寫下了招子,各處訪尋,情願出十貫錢做報
信的謝禮。
一日,偶然出城數裡,恰恰經過李三門首。那李三正抱著這拾來的兒子,在
那裡與他作耍。黃節仔細一看,認得是自家的兒子,喝問李三道:“這是我的兒
子,你卻如何抱在此間!我家娘子那裡去了?”李三道:“這兒子吾自在草地上
拾來的,那曉得甚麼娘子?”黃節道:“我妻子失去,遍貼招示,誰不知道?今
兒子既在你處,必然是你作奸犯科,誘藏了我娘子,有甚麼得解說?”李三道:
“我自是拾得的,那知這些事?”黃節扭住李三,叫起屈來,驚動地方鄰裡,多
走將攏來。黃節告訴其事,眾人道:“李三元不曾有兒子,抱來時節實是有些來
曆不明,卻不知是押司的。”黃節道:“兒子在他處了,還有我娘子不見,是他
一同拐了來的。”眾人道:“這個我們不知道。”李三發極道:“我那見甚麼娘
子?那日草地上,隻見得這個孩子在那裡哭,我抱了回家。今既是押司的,我認
了悔氣,還你罷了,怎的還要賴我甚麼娘子?”黃節道:“放你娘的屁!是我賴
你?我現有招貼在外的。你這個奸徒,我當官與你說話!”對眾人道:“有煩列
位與我帶一帶,帶到縣裡來。事關著拐騙良家子女,是你地方鄰裡的乾係,不要
走了人!”李三道:“我沒甚欺心事,隨你去見官,自有明白,一世也不走。”
黃節隨同了眾人押了李三,抱了兒子,一直到縣裡來。黃節寫了紙狀詞,把
上項事一一稟告縣官。縣官審問李三。李三隻說路遇孩子抱了歸來是實,並不知
彆項情由。縣官道:“胡說!他家不見了兩個人,一個在你家了,這一個又在那
裡?這樣奸詐,不打不招。”遂把李三上起刑法來,打得一佛出世,二佛生天,
隻不肯招。那縣裡有與黃節的一般吏典二十多個,多護著吏典行裡體麵,一齊來
跪稟縣官,求他嚴行根究。縣官又把李三重加敲打,李三當不過,隻得屈招道:
“因為家中無子,見黃節妻抱了兒子在那裡,把來殺了,盜了他兒子回來,今被
捉獲,情願就死。”縣官又問:“屍首今在何處?”李三道:“恐怕人看見,拋
在江中了。”縣官錄了口詞,取了供狀,問成罪名,下在死囚牢中了。分付當案
孔目做成招狀,隻等寫完文卷,就行解府定奪。孔目又為著黃節,把李三獄情做
得沒些漏洞。其時乃是紹興十九年八月二十九日。文卷已完,獄中取出李三解府。
係是殺人重犯,上了鐐肘,戴了木枷,跪在庭下,專聽點名起解。忽然陰雲四合,
空中雷電交加,李三身上枷杻儘行脫落。霹靂一聲,當案孔目震死在堂上,二
十多個吏典,頭上吏巾皆被雷風掣去。縣官驚得渾身打顫。須臾性定,叫把孔目
身屍驗看,背上有朱紅寫的“李三獄冤”四個篆字。縣官便叫李三問時。李三兀
自癡癡地立著,一似失了魂的,聽得呼叫,然後答應出來。縣官問道:“你身上
枷杻,適才怎麼樣解了的?”李三道:“小人眼前昏黑,猶如夢裡一般,更不
知一些甚麼,不曉得身上枷杻怎地脫了。”縣官明知此事有冤,遂問李三道:
“你前日孩子果是怎生的?”李三道:“實實不知誰人遺下,在草地上啼哭,小
人不忍,抱了回家。至於黃節夫妻之事,小人並不知道,是受刑不過屈招的。”
縣官此時又驚又悔道:“今日看起來,果然與你無乾。”當時遂把李三釋放,叫
黃節與同差人彆行尋緝李四娘下落。後來畢竟在彆處地方尋獲,方知天下事專在
疑似之間冤枉了人。這個李三若非雷神顯靈,險些兒沒辨白處了。
而今說著國朝一個人,也為妻子隨人走了,冤屈一個鄰舍往來的,幾乎累死,
後來卻得明白。與大庾這件事有些仿佛。待小子慢慢說來,便知端的。
佳期誤泄桑中約,好事訛牽月下繩。隻解推原平日狀,豈知局外有翻更。
話說北直張家灣有個居民,姓徐名德,本身在城上做長班。有妻莫大姐,生
得大有容色,且是興高好酒,醉後就要趁著風勢撩撥男子漢,說話勾搭。鄰舍有
個楊二郎,也是風月場中人,年少風流,閒蕩遊耍過日,沒甚根基。與莫大姐終
日調情,你貪我愛,弄上了手。外邊人無不知道,雖是莫大姐平日也還有個把梯
己人往來,總不如與楊二郎過得恩愛。況且徐德在衙門裡走動,常有個月期程不
在家裡,楊二郎一發便當,竟象夫妻一般過日。後來徐德掙得家事從容了,衙門
中尋了替身,不消得日日出去,每有時節歇息在家裡,漸漸把楊二郎與莫大姐光
景看了些出來。細訪鄰裡街坊,也多有三三兩兩說話。徐德一日對莫大姐道:
“咱辛辛苦苦了半世,掙得有碗飯吃了,也要裝些體麵,不要被外人笑話便好。”
莫大姐道:“有甚笑話?”徐德道:“鐘不扣不鳴,鼓不打不響。欲人不知,莫
若不為。你做的事,外邊那一個不說的?你瞞咱則甚?咱叫你今後仔細些罷了。”
莫大姐被丈夫道著海底眼,雖然撒嬌撒癡,說了幾句支吾門麵說話,卻自想平日
忒做得滲瀨,曉得瞞不過了,不好十分強辨得,暗地忖道:“我與楊二郎交好,
情同夫妻,時刻也閒不得的。今被丈夫知道,必然防備得緊,怎得象意?不如私
下與他商量,卷了些家財,同他逃了去。他州外府,自由自在的快活,豈不是好!”
藏在心中。
一日,看見徐德出去,便約了楊二郎密商此事。楊二郎道:“我此間又沒甚
牽帶,大姐肯同我去,要走就走。隻是到外邊去,須要有些本錢,才好養得口活。”
莫大姐道:“我把家裡細軟儘數卷了去,怕不也過幾時?等住定身子,慢慢生發
做活就是。”楊二郎道:“這個就好了。一麵收拾起來,得便再商量走道兒罷了。”
莫大姐道:“說與你了,待我看著機會,揀個日子,悄悄約你走路。你不要走漏
了消息。”楊二郎道:“知道。”兩個趁空處又做了一點點事,千分萬付而去。
徐德歸來幾日,看見莫大姐神思撩亂,心不在焉的光景,又訪知楊二郎仍來
走動,恨著道:“等我一時撞著了,怕不斫他做兩段!”莫大姐聽見,私下教人
遞信與楊二郎:“目下切不要到門前來露影。”自此楊二郎不敢到徐家左近來。
莫大姐切切在心,隻思量和他那裡去了便好,已此心不在徐家,隻礙著丈夫一個
是眼中釘了。大凡女人心一野,自然七顛八倒,如癡如呆,有頭沒腦,說著東邊,
認著西邊,沒情沒緒的。況且楊二郎又不得來,茶裡飯裡多是他,想也想癡了。
因是悶得不耐煩,問了丈夫,同了鄰舍兩三個婦女們約了,要到嶽廟裡燒一炷香。
此時徐德曉得這婆娘不長進,不該放他出去才是。卻是北人直性,心裡道:“這
幾時拘係得緊了,看他恍恍惚惚,莫不生出病來?便等他外邊去散散。”北方風
俗,女人出去,隻是自行,男子自有勾當,不大肯跟隨走的。當下莫大姐自同一
夥女伴,帶了紙馬酒盒,抬著轎,飄飄逸逸的出門去了。隻因此一去,有分交:
閨中佚女,竟留煙月之場;枕上情人,險作囹圄之鬼。直待海清終見底,方令盆
覆得還光。
且說齊化門外有一個倬峭的子弟,姓鬱名盛,生性淫蕩,立心刁鑽,專一不
守本分,勾搭良家婦女。又喜討人便宜,做那昧心短行的事。他與莫大姐是姑舅
之親,一向往來,兩下多有些意思,隻是不曾得便,未上得手。鬱盛心裡道是一
樁欠事,時常記念的。一日在自己門前閒立,隻見幾乘女嬌抬過,他窺頭探腦去
看那轎裡抬的女眷,恰好轎簾隙處,認得是徐家的莫大姐。看了轎上掛著紙錢,
曉得是嶽廟進香,又有閒的挑著盒擔,乃是女眷們遊耍吃酒的。想道:“我若廝
趕著他們去,閒蕩一番,不過插得些寡趣,落得個眼飽,沒有實味。況有彆人家
女眷在裡頭,便插趣也有好些不便。不若我整治些酒饌在此,等莫大姐轉來。我
是親眷人家,邀他進來,打個中火,沒人說得。亦且莫大姐儘是貪杯高興,十分
有情的,必不推拒。那時趁著酒興營勾他,不怕他不成這事。好計,好計!”即
時奔往鬨熱胡同,隻揀可口的魚肉暈肴、榛鬆細果,買了偌多,撮弄得齊齊整整。
正是:安排撲鼻芳香餌,專等鯨鯢來上鉤。
卻說莫大姐同了一班女伴,到廟裡燒過了香,各處去遊耍。挑了酒盒,野地
上隨著好坐處,即便擺著吃酒。女眷們多不十分大飲,無非吃下三數杯,曉得莫
大姐量好,多來勸他。莫大姐並不推辭,拿起杯來就吃就乾,把帶來的酒吃得罄
儘,已有了七八分酒意。天色將晚,然後收拾家火,上轎抬回。回至鬱家門前,
鬱盛瞧見,忙至莫大姐轎前施禮道:“此是小人家下,大姐途中口渴了,可進裡
麵告奉一茶。”莫大姐醉眼朦朧,見了鬱盛是表親,又是平日調得情慣的,忙叫
住轎,走出轎來與鬱盛萬福道:“元來哥哥住在這裡。”鬱盛笑容滿麵道:“請
大姐裡麵坐一坐去。”莫大姐帶著酒意,踉踉蹌蹌的跟了進門。彆家女轎曉得徐
家轎子有親眷留住,各自先去了。徐家的轎夫住在門口等候。
莫大姐進得門來,鬱盛邀至一間房中,隻見酒果肴饌,擺得滿桌。莫大姐道:
“甚麼道理要哥哥這們價費心?”鬱盛道:“難得大姐在此經過,一杯淡酒,聊
表寸心而已。”鬱盛是有意的,特地不令一個人來伏侍,隻是一身陪著,自己斟
酒,極儘殷勤相勸。正是:茶為花博士,酒是色媒人。莫大姐本是已有酒的,更
加鬱盛慢櫓搖船捉醉魚,靦腆著麵龐央救不過,又吃了許多。酒力發作,乜
斜了雙眼,淫興勃然,倒來丟眼色,說風話。鬱盛挨在身邊同坐了,將著一杯酒,
你呷半口,我呷半口,又噙了一口夠著脖子度將過去,莫大姐接來咽下去了,就
把舌頭伸過口來,鬱盛咂了一回。彼此春心蕩漾,偎抱到床中,褪下小衣,弄將
起來。一個醉後掀騰,一個醒中摩弄。醉的如迷花之夢蝶,醒的似采蕊之狂蜂。
醉的一味興濃,擔承愈勇;醒的半兼趣勝,玩視偏真。此貪彼愛不同情,你醉我
醒皆妙境。
兩人戰到間深之處,莫大姐不勝樂暢,口裡哼哼的道:“我二哥,親親的肉,
我一心待你,隻要同你一處去快活了罷!我家天殺的不知趣,又來拘管人,怎如
得二哥這等親熱有趣?”說罷,將腰下亂顛亂聳,緊緊抱住鬱盛不放,口裡隻叫
“二哥親親”。元來莫大姐醉得極了,但知快活異常,神思昏迷,忘其所以。真
個醉裡醒時言,又道是酒道真性,平時心上戀戀的是楊二郎,恍恍惚惚,竟把鬱
盛錯認。乾事的是鬱盛,說的話多是對楊二郎的話。鬱盛原曉得楊二郎與他相厚
的,明明是醉裡認差了。鬱盛道:“叵耐這浪淫婦,你隻記得心上人,我且將計
就計,餂他說話,看他說甚麼來?”就接口道:“我怎生得同你一處去快活?”
莫大姐道:“我前日與你說的,收拾了些家私,和你彆處去過活,一向不得空便。
今秋分之日,那天殺的進城上去,有那衙門裡勾當。我與你趁那晚走了罷。”鬱
盛道:“走不脫卻怎麼?”莫大姐道:“你端正下船兒,一搬下船,連夜搖了去。
等他城上出來知得,已此趕不著了。”鬱盛道:“夜晚間把甚麼為暗號?”莫大
姐道:“你隻在門外拍拍手掌,我裡頭自接應你。我打點停當好幾時了,你不要
錯過。”口裡糊糊塗塗,又說好些,總不過肉麻說話。鬱盛隻揀那幾句要緊的,
記得明明白白在心。
須臾雲收雨散,莫大姐整一整頭髻,頭眩眼花的走下床來。鬱盛先此已把酒
飯與轎夫吃過了,叫他來打著轎,挽扶莫大姐上轎去了。鬱盛回來,道是占了采
頭,心中歡喜。卻又得了他心腹裡的話,笑道:“詫異,詫異,那知他要與楊二
郎逃走,儘把相約的事對我說了。又認我做了楊二郎,你道好笑麼?我如今將錯
就錯,雇下了船,到那晚剪他這綹,落得載他娘在彆處去受用幾時,有何不可?”
鬱盛是個不學好的人,正撓著他的癢處,以為得計。一麵料理船隻,隻等到期行
事,不在話下。
且說莫大姐歸家,次日病了一日酒。昨日到鬱家之事,猶如夢裡,多不十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