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來,不覺十一月下旬,吉期將近。原來江南地方娶親,不行古時親迎之禮,都
是女親家和阿舅自送上門。女親家謂之送娘,阿舅謂之抱嫁。高讚為選中了乘龍
快婿,到處誇揚,今日定要女婿上門親迎,準備大開筵宴,遍請遠近親鄰吃喜酒。
先遣人對尤辰說知,尤辰吃了一驚,忙來對顏俊說了。顏俊道:“這番親迎,少
不得我自去走遭。”尤辰跌足道:“前日女婿上門,他舉家都看個勾,行樂圖也
畫得出在那裡。今番又換了一個麵貌,教做媒的如何措辭?好事定然中變!連累
小子必然受辱!”顏俊聽說,反抱怨起媒人來道:“當初我原說過來,該是我姻
緣,自然成就。若第一次上門時,自家去了,那見得今日進退兩難!都是你捉弄
我,故意說得高老十分古怪,不要我去,教錢家表弟替了。誰知高老甚是好情,
一說就成,並不作難。這是我命中注定,該做他家的女婿,豈因見了錢表弟方才
肯成?況且他家已受了聘禮,他的女兒就是我的人了,敢道個不字麼?你看我今
番自去,他怎生發付我?難道賴我的親事不成?”尤辰搖著頭道:“成不得!人
也還在他家,你狠到那裡去?若不肯把人送上轎,你也沒奈何他!”顏俊道:
“多帶些人從去,肯便肯,不肯時打進去,搶將回來。便告到官司,有生辰吉帖
為證,隻是賴婚的不是,我並沒差處。”尤辰道:“大官人休說滿話!常言道:
惡龍不鬥地頭蛇。你的從人雖多,怎比得坐地的有增無減。萬一弄出事來,纏到
官司,那老兒訴說,求親的是一個,娶親的又是一個。官府免不得喚媒人詰問,
刑罰之下,小子隻得實說,連錢大官人前程乾係,不是耍處!”顏俊想了一想道:
“既如此,索性不去了。勞你明日去回他一聲,隻說前日已曾會過了,敝縣沒有
親迎的常規,還是從俗送親罷。”尤辰道:“一發成不得。高老因看上了佳婿,
到處誇其才貌。那些親鄰專等親迎之時,都要來廝認,這是斷然要去的!”顏俊
道:“如此,怎麼好?”尤辰道:“依小子愚見,更無彆策,隻得再央令表弟錢
大官人走遭,索性哄他到底。哄得新人進門,你就靠家大了,不怕他又奪了去。
結婚之後,縱然有話,也不怕他了。”顏俊頓了一頓口道:“話到有理。隻是我
的親事,到作成彆人去風光。央及他時,還有許多作難哩!”尤辰道:“事到其
間,不得不如此了。風光隻在一時,怎及得大官人終身受用!”
顏俊又喜又惱。當下彆了尤辰,回到書房,對錢青說道:“賢弟,又要相煩
一事。”錢青道:“不知兄又有何事?”顏俊道:“出月初三,是愚兄畢姻之期,
初二就要去親迎。原要勞賢弟一行,方才妥當。”錢青道:“前日代勞,不過泛
然之事。今番親迎,是個大禮,豈是小弟代得的,這個斷然不可!”顏俊道:
“賢弟所言雖當,但因初番會麵,他家已認得了,如今忽換我去,必然疑心,此
事恐有變卦。不但親事不成,隻恐還要成訟,那時連賢弟也有乾係。卻不是為小
妨大,把一天好事自家弄壞了?若得賢弟親迎回來,成就之後,不怕他閒言閒語。
這是個權宜之術。賢弟須知,塔尖上功德,休得固辭。”錢青見他說得情辭懇切,
隻索依允。顏俊又喚過吹手及一應接親人從,都吩咐了說話,不許漏泄風聲,取
得親回,都有重賞。眾人誰敢不依。到了初二日侵晨,尤辰便到顏家相幫,安排
親迎禮物,及上門各項賞賜,都封得停停當當。其錢青所用,及儒巾圓領絲絛皂
靴,並皆齊備。又分派各船食用,大船二隻,一隻坐新人,一隻媒人共新郎同坐;
中船四隻,散載眾人;小船四隻,一者護送,二者以備雜差。十餘隻船,篩鑼掌
號,一齊開出湖去,一路流星炮漲,好不興頭。正是:
門闌多喜氣,女婿近乘龍。
船到西山,已是下午。約莫離高家半裡停泊,尤辰先到高家報信。一麵安排
親迎禮物,及新人乘坐百花彩轎,燈籠火把,共有數百。錢青打扮整齊,另有青
絹暖轎,四抬四綽,笙簫鼓樂,徑望高家而來。那山中遠近人家,都曉得高家新
女婿才貌雙全,競來觀看,挨肩並足,如看神會故事的一般熱鬨。錢青端坐轎中,
美如冠玉,無不喝采。有婦女曾見過秋芳的,便道:“這般一對夫妻,真個郎才
女貌!高家揀了許多女婿,今日果然被他揀著了。”
不題眾人。且說高讚家中,大排筵席,親朋滿坐,未及天晚,堂中點得畫燭
通紅。隻聽得樂聲聒耳,門上人報道:“嬌客轎子到門了!”儐相披紅插花,忙
到轎前作揖,念了詩賦,請出轎來。眾人謙恭揖讓,延至中堂奠雁。行禮已畢,
然後諸親一一相見。眾人見新郎標致,一個個暗暗稱羨。獻茶後,吃了茶果點心,
然後定席安位。此日新女婿與尋常不同,麵南專席,諸親友環坐相陪,大吹大擂
的飯酒。隨從人等,外廂另有款待。
且說錢青坐於席上,隻聽得眾人不住聲的讚他才貌,賀高老選婿得人。錢青
肚裡暗笑道:“他們好似見鬼一般,我好像做夢一般,做夢的醒了,也隻扯淡。
那些見神見鬼的,不知如何結末哩。我今日且落得受用。”又想道:“我今日做
替身,擔了虛名,不知實受還在幾時。料想不能如此富貴。”轉了這一念,反覺
得沒興起來,酒也懶吃了。高讚父子,輪流敬酒,甚是殷勤。錢青怕擔誤了表兄
的正事,急欲抽身。高讚固留,又坐了一回。用了湯飯,仆從的酒都吃完了,約
莫四鼓,小乙走在錢青席邊,催促起身。錢青教小乙把賞封給散,起身作彆。高
讚量度已是五鼓時分,賠嫁妝奩俱已點檢下船,隻待收拾新人上轎。隻見船上人
都走來說:“外邊風大,難以行船,且消停一時,等風頭緩了好走。”
原來半夜裡便發了大風。那風刮得好利害!隻見:山間拔木揚塵,湖內騰波
起浪。隻為堂中鼓樂喧闐,全不覺得,高讚叫樂人住了吹打聽時,一片風聲,吹
得怪響,眾皆愕然。急得尤辰隻把腳跳,高讚心中大是不樂。隻得重請入席,一
麵差人在外專看風色。看看天曉,那風越狂起來,刮得彤雲密布,雪花飛舞。眾
人都起身看著天,做一塊兒商議。一個道:“這風還不像就住的。”一個道:
“半夜起的風,原要半夜裡住。”又一個道:“這等雪天,就是沒風也怕行不得。”
又一個道:“隻怕這雪還要大哩。”又一個道:“風太急了,住了風,隻怕湖膠。”
又一個道:“這太湖不愁他膠斷,還怕的是風雪。”眾人是恁般閒講,高老和尤
辰好生氣悶。又捱一會,吃了早飯,風愈狂,雪愈大,料想今日過湖不成。錯過
了吉日良時,殘冬臘月,未必有好日了。況且笙簫鼓樂,乘興而來,怎好教他空
去,事在千難萬難之際。坐間有個老者,喚做周全,是高讚老鄰,平日最善處分
鄉裡之事,見高讚沉吟無計,便道:“依老漢愚見,這事一些不難。”高讚道:
“足下計將安在?”周全道:“既是選定日期,豈可錯過?令婿既已到宅,何不
就此結親?趁這筵席,做了花燭。等風息,從容回去,豈非全美!”眾人齊聲道:
“最好!”高讚正有此念,卻喜得周老說話投機。當下便吩咐家人,準備洞房花
燭之事。
卻說錢青雖然身子在此,本是個局外之人。起初風大風小,也還不在他心上。
忽見周全發此議論,暗暗心驚,還道高老未必聽他。不想高老欣然應允,老大著
忙,暗暗叫苦。欲央尤少梅代言,誰想尤辰平昔好酒,一來天氣寒冷,二來心緒
不佳,斟著大杯,隻顧吃,吃得爛醉如泥,在一壁廂空椅子上打鼾去了。錢青隻
得自家開口道:“此百年大事,不可草草。不妨另擇個日子,再來奉迎。”高讚
那裡肯依,便道:“翁婿一家,何分彼此!況賢婿尊人已不在堂,可以自專。”
說罷,高讚入內去了。錢青又對各位親鄰,再三央及,不願在此結親。眾人都是
奉承高老的,那一個不極口讚成。錢青此時無可奈何,隻推出恭,到外麵時,卻
叫顏小乙與他商議。小乙心上也道不該,隻教錢秀才推辭,此外彆無良策。錢青
道:“我已辭之再四,其奈高老不從!若執意推辭,反起其疑。我隻要委曲周全
你家主一樁大事,並無欺心,若有苟且,天地不容!”主仆二人,正在講話,眾
人都攢攏來道:“此是美事,令嶽意已決矣,大官人不須疑慮!”錢青嘿然無語,
眾人揖錢青請進。午飯已畢,重排喜筵。儐相披紅喝禮,兩位新人打扮登堂,照
依常規行禮,結了花燭。正是:
百年姻眷今宵就,一對夫妻此夜新。得意事成失意事,有心人遇沒心人。
其夜酒闌人散,高讚老夫婦親送新郎進房。伴娘替新娘卸了頭麵,幾遍催新
郎安置,錢青隻不答應,正不知什麼意故,隻得伏侍新娘先睡,自己出房去了。
丫鬟將房門掩上,又催促官人上床。錢青心上如小鹿亂撞,勉強答應一句道:
“你們先睡。”丫鬟們亂了一夜,各自倒東歪西去打瞌睡。錢青本待秉燈達旦,
一時不曾討得幾支蠟燭。到燭儘時,又不好聲喚,忍著一肚子悶氣,和衣在床外
側身而臥,也不知女孩兒頭東頭西。次早清清天亮,便起身出外,到舅子書館中
去梳洗。高讚夫妻隻道他少年害羞,亦不為怪。是日雪雖住了,風尚不息。高讚
且做慶賀筵席,錢青吃得酩酊大醉,坐到更深進房,女孩兒又先睡了。錢青打熬
不過,依舊和衣而睡,連小娘子的被窩兒也不敢觸著。又過一晚,早起時,見風
勢稍緩,便要起身。高讚定要留過三朝,方才肯放。錢青拗不過,隻得又吃了一
日酒。坐間背地裡和尤辰說起夜間和衣而臥之事,尤辰口雖答應,心下未必準信。
事已如此,隻索由他。
卻說女孩兒秋芳,自結親之夜,偷眼看那新郎,生得果然齊整,心中暗暗歡
喜。一連兩夜,都則衣不解帶,不解其故。“莫非怪我先睡了,不曾等待得他?”
此是第三夜了,女孩兒預先咐咐丫鬟,隻等官人進房,先請他安息。丫鬟奉命,
隻等新郎進來,便替他解衣科帽。錢青見不是頭,除了頭巾,急急的跳上床去,
貼著床裡自睡,仍不脫衣。女孩兒滿懷不樂,隻得也和衣睡了。又不好告訴爹娘。
到第四日,天氣晴和,高讚預先備下送親船隻,自己和老婆親送女孩兒過湖。娘
女共是一船,高讚與錢青、尤辰又是一船。船頭俱掛了雜彩,鼓樂振天,好生鬨
熱。隻有小乙受了家主之托,心中甚不快意,駕個小小快船,趕路先行。
話分兩頭。且說顏俊自從打發眾人迎親去後,懸懸而望。到初二日半夜,聽
得刮起大風大雪,心上好不著忙。也隻道風雪中船行得遲,隻怕挫了時辰,那想
到過不得湖?一應花燭筵席,準備十全,等了一夜,不見動靜,心下好悶。想道:
“這等大風,到是不曾下船還好。若在湖中行動,老大擔憂哩!”又想道:“若
是不曾下船,我嶽丈知道錯過吉期,豈肯胡亂把女兒送來,定然要另選個日子。
又不知幾時吉利,可不悶殺了人!”又想道:“若是尤少梅能事時,在嶽丈前攛
掇,權且迎來,那時我那管時日利與不利,且落得早些受用。”如此胡思亂想,
坐不安席,不住在門前張望。到第四日風息,料道決有佳音。等到午後,隻見小
乙先回報道:“新娘已取來了,不過十裡之遙。”顏俊問道:“吉期挫過,他家
如何肯放新人下船?”小乙道:“高家隻怕挫過好日,定要結親。錢大官人替東
人權做新郎三日了。”顏俊道:“既結了親,這三夜錢大官人難道竟在新人房裡
睡的?”小乙道:“睡是同床的,卻不曾動彈。那錢大官人是看得熟鴨蛋伴得小
娘眠的。”顏俊罵道:“放屁!那有此理!我托你何事?你如何不叫他推辭,卻
做下這等勾當?”小乙道:“家人也說過來。錢大官人道:‘我隻要周全你家之
事,若有半點欺心,天神鑒察!’”顏俊此時:怒從心上起,惡向膽邊生。一把
掌將小乙打在一邊,氣忿忿地奔出門外,專等錢青來廝鬨。
恰好船已攏岸,錢青終有細膩,預先囑付尤辰伴住高老,自己先跳上岸。隻
為自反無愧,理直氣壯,昂昂的步到顏家門首。望見顏俊,笑嘻嘻的正要上前作
揖,告訴衷情。誰知顏俊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此際便是仇人相見,分外眼
睜,不等開言,便撲的一頭撞去,咬定牙根,狠狠的罵道:“天殺的!你好快活!”
說聲未畢,查開五指,將錢青和巾和發,扯做一把,亂踢亂打,口裡不絕聲的道:
“天殺的!好欺心!彆人費了錢財,把與你見成受用!”錢青口中也自分辯。顏
俊打罵忙了,那裡聽他半個字兒。家人也不敢上前相勸,錢青吃打慌了,但呼救
命。船上人聽得鬨吵,都上岸來看。隻見一個醜漢,將新郎痛打,正不知甚麼意
故,都走攏來解勸,那裡勸得他開。高讚盤問他家人,那家人料瞞不過,隻得實
說了。高讚不聞猶可,一聞之時,心頭火起,大罵尤辰無理,做這等欺三瞞四的
媒人,說騙人家女兒,也扭著尤辰亂打起來。高家送親的人,也自心懷不平,一
齊動手要打那醜漢。顏家的家人回護家主,就與高家從人對打。先前顏俊和錢青
是一對廝打,以後高讚和尤辰是兩對廝打,結末兩家家人,扭做一團廝打。看的
人重重疊疊,越發多了,街道擁塞難行。卻似:九裡山前擺陣勢,昆陽城下賭輸
贏。
事有湊巧,其時本縣大尹,恰好送了上司回轎,至於北門,見街上震天喧嚷,
卻是廝打的,停了轎子,喝教拿下。眾人見知縣相公拿人,都則散了,隻有顏俊
兀自扭住錢青,高讚兀自扭住尤辰,紛紛告訴,一時不得其詳。大尹都教帶到公
庭,逐一細審,不許攙口。見高讚年長,先叫他上堂詰問。高讚道:“小人是洞
庭山百姓,叫做高讚,為女擇婿,相中了女婿才貌,將女許配。初三日,女婿上
門親迎,因被風雪所阻,小人留女婿在家,完了親事。今日送女到此,不其遇了
這個醜漢,將小人的女婿毒打。小人問期緣故,卻是那醜漢買囑媒人,要哄騙小
人的女兒為婚,卻將那姓錢的後生,冒名到小人家裡。老爺隻問媒人,便知奸弊。”
大尹道:“媒人喚做甚名字?可在這裡麼?”高讚道:“叫做尤辰,見在台下。”
大尹喝退高讚,喚尤辰上來,罵道:“弄假成真,以非為是,都是你弄出這個伎
倆!你可實實供出,免受重刑!”尤辰初時還隻含糊抵賴,大尹發怒,喝教取夾
棍伺候。尤辰雖然市井,從未熬刑,隻得實說。起初顏俊如何央小人去說親,高
讚如何作難,要選才貌,後來如何央錢秀才冒名去拜望,直到結親始末,細細述
了一遍。大尹點頭道:“這是實情了。顏俊這廝費了許多事,卻被彆人奪了頭籌,
也怪不得發惱。隻是起先設心哄騙的不是。”便教顏俊,審其口詞。顏俊已聽得
尤辰說了實話,又見知縣相公詞氣溫和,隻得也敘了一遍,兩口相同。
大尹結末喚錢青上來,一見錢青青年美貌,且被打傷,便有幾分愛他憐他之
意。問道:“你是個秀才,讀孔子之書,達周公之禮,如何替人去拜望迎親,同
謀哄騙,有乖行止?”錢青道:“此事原非生員所願。隻為顏俊是生員表兄,生
員家貧,又館穀於他家,被表兄再四央求不過,勉強應承。隻道一時權宜,玉成
其事。”大尹道:“住了!你既為親情而往,就不該與那女兒結親了。”錢青道:
“生員原隻代他親迎,隻為一連三日大風,太湖之隔,不能行舟,故此高讚怕誤
了婚期,要生員就彼花燭。”大尹道:“你自知替身,就該推辭了。”顏俊從傍
磕頭道:“青天老爺!隻看他應承花燭,便是欺心。”大尹喝道:“不要多嘴,
左右扯他下去。”再問錢青:“你那時應承做親,難道沒有個私心?”錢青道:
“隻問高讚便知,生員再三推辭,高讚不允。生員若再辭時,恐彼生疑,誤了表
兄的大事,故此權成大禮。雖則三夜同床,生員和衣而睡,並不相犯。”大尹嗬
嗬大笑道:“自古以來,隻有一個柳下惠坐懷不亂。那魯男子既自知不及,風雪
之中,就不肯放婦人進門了。你少年子弟,血氣未定,豈有三夜同床,並不相犯
之理?這話哄得那一個!”錢青道:“生員今日自陳心跡,父母老爺未必相信。
隻教高讚去問自己的女兒,便知真假。”大尹想道:“那女兒若有私情,如何肯
說實話。”當下想出個主意來,便教左右喚到老實穩婆一名,到舟中試驗高氏是
否處女,速來回話。不一時,穩婆來覆知縣相公,那高氏果是處子,未曾破身。
顏俊在階下聽說高氏還是處子,便叫喊道:“既是小的妻子不曾破壞,小的
情願成就!”大尹又道:“不許多嘴!”再叫高讚道;“你心下願將女兒配那一
個?”高讚道:“小人初時原看中了錢秀才,後來女兒又與他做了花燭。雖然錢
秀才不欺暗室,與小女即無夫婦之情,已定了夫婦之義。若教女兒另嫁顏俊,不
惟小人不願,就是女兒也不願。”大尹道:“此言正合吾意。”錢青心下到不肯,
便道:“生員此行,實是為公不為私。若將此女歸了生員,把生員三夜衣不解帶
之意全然沒了。寧可令此女彆嫁,生員決不敢冒此嫌疑,惹人談論!”大尹道:
“此女若歸他人,你過湖這兩番替人誆騙,便是行止有虧,乾礙前程了。今日與
你成就親事,乃是遮掩你的過失。況你的心跡已自洞然,女家兩相情願,有何嫌
疑?休得過讓,我自有明斷。”遂舉筆判雲:“高讚相女配夫,乃其常理;顏俊
借人飾己,實出奇聞。東床已招佳選,何知以羊易牛;西鄰縱有責言,終難指鹿
為馬。兩番渡湖,不讓傳書柳毅;三宵隔被,何慚秉燭雲長。風伯為媒,天公作
合。佳男配了佳婦,兩得其宜;求妻到底無妻,自作之孽。高氏斷歸錢青,不須
另做花燭。顏俊既不合設騙局於前,又不合奮老拳於後。事已不諧,姑免罪責。
所費聘儀,合助錢青,以贖一擊之罪。尤辰往來煽誘,實啟釁端,重懲示儆。”
判訖,喝教左右,將尤辰重責三十板,免其畫供,竟行逐出,蓋不欲使錢青冒名
一事彰聞於人也。高讚和錢青拜謝。一乾人出了縣門,顏俊滿麵羞慚,敢怒而不
敢言,抱頭鼠竄而去,有好幾月不敢出門。尤辰自回家將息棒瘡不題。
卻說高讚邀錢青到舟中,反殷勤致謝道:“若非賢婿才行俱全,上官起敬,
小女幾乎錯配匪人。今日到要屈賢婿同小女到舍下少住幾時。不知賢婿宅上還有
何人?”錢青道:“小婿父母俱亡,彆無親人在家。”高讚道:“既如此,一發
該在舍下住了,老夫供給讀書,賢婿意下如何?”錢青道:“若得嶽父扶持,足
感盛德。”是夜開船離了吳江,隨路宿歇,次日早到西山。一山之人聞知此事,
皆當新聞傳說。又知錢青存心忠厚,無不欽仰。後來錢青一舉成名,夫妻偕老。
有詩為證:醜臉如何騙美妻,作成表弟得便宜。可憐一片吳江月,冷照鴛鴦湖上
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