皮包血肉骨包身,強作嬌妍誑惑人。千古英雄皆坐此,百年同共一坑塵。
這首詩乃昔日性如子所作,單戒那淫色自戕的。論來好色與好淫不同。假如
古詩雲:“一笑傾人城,再笑傾人國。豈不顧傾城與傾國,佳人難再得!”此謂
之好色。若是不擇美惡,以多為勝,如俗語所雲:石灰布袋,到處留跡。其色何
在?但可謂之好淫而已。然雖如此,在色中又有多般。假如張敞畫眉、相如病渴,
雖為儒者所譏,然夫婦之情,人倫之本,此謂之正色。又如嬌妾美婢,倚翠偎紅;
金釵十二行,錦障五十裡;櫻桃楊柳,歌舞擅場;碧月紫雲,風流姱豔。雖非
一馬一鞍,畢竟有花有葉,此謂之傍色。又如錦營獻笑,花陣圖歡。露水分司,
身到偶然留影;風雲隨例,顏開那惜纏頭。旅館長途,堪消寂寞;花前月下,亦
助襟懷。雖市門之遊,豪客不廢;然女閭之遺,正人恥言。不得不謂之邪色。至
如上蒸下報,同人道於獸禽;鑽穴逾牆,役心機於鬼蜮。偷暫時之歡樂,為萬世
之罪人。
明有人誅,幽蒙鬼責。這謂之亂色。又有一種,不是正色,不是傍色,雖然
比不得亂色,卻又比不得邪色。填塞了虛空圈套,汙穢卻清淨門風。慘同神麵刮
金,惡勝佛頭澆糞,遠則地府填單,近則陽間業報。奉勸世人,切須謹慎!正是:
不看僧麵看佛麵,休把淫心雜道心。
說這本朝宣德年間,江西臨江府新淦縣,有個監生,姓赫,名應祥,字大卿。
為人風流俊美,落拓不羈,專好的是聲色二事。遇著花街柳巷,舞榭歌台,便戀
留不舍,就當做家裡一般,把老大一個家業,也弄去了十之三四。渾家陸氏,見
他恁般花費,苦口諫勸。赫大卿到道老婆不賢,時常反目。因這上,陸氏立誓不
管,領著三歲一個孩子喜兒,自在一間淨室裡持齋念佛,由他放蕩。
一日,正值清明佳節,赫大卿穿著一身華麗衣服,獨自一個到郊外踏青遊玩。
有宋張詠詩為證:“春遊千萬家,美人顏如花。三三兩兩映花立,飄飄似欲乘煙
霞。”赫大卿隻揀婦女叢聚之處,或前或後,往來搖擺,賣弄風流,希圖要逢著
個有緣分的佳人。不想一無所遇,好不敗興。自覺無聊,走向一個酒館中,沽飲
三杯。上了酒樓,揀沿街一副座頭坐下。酒保送上酒肴,自斟自飲,倚窗觀看遊
人。不出三杯兩盞,吃勾半酣,起身下樓,算還酒錢,離了酒館,一步步任意走
走。此時已是未牌時分,行不多時,漸漸酒湧上來,口乾舌燥,思量得盞茶來解
渴便好。正無處求覓,忽抬頭見前麵林子中,幡影搖拽,磬韻悠揚,料道是個僧
寮道院,心中歡喜,即忙趨向前去。抹過林子,顯出一個大庵院來。赫大卿打一
看時,周遭都是粉牆包裹,門前十來株倒垂楊柳,中間向陽兩扇八字牆門,上麵
高懸金字扁額,寫著“非空庵”三字。赫大卿點頭道:“常聞得人說,城外非空
庵中有標致尼姑。隻恨沒有工夫,未曾見得。不想今日趁了這便。”即整頓衣冠,
走進庵裡。
轉東一條鵝卵石街,兩邊榆柳成行,甚是幽雅。行不多步,又進一重牆門,
就是小小三間房子,供著韋馱尊者。庭中鬆柏參天,樹上鳥聲嘈雜。從佛背後轉
進,又是一條橫街。大卿徑望東首行去,見一座雕花門樓,雙扉緊閉。上前輕輕
扣了三四下,就有個垂髫女童,呀的開門。那女童身穿緇衣,腰係絲絛,打扮得
十分齊整。見了赫大卿,連忙問訊。大卿還了禮,跨步進去看時,一帶三間佛堂,
雖不甚大,到也高敞。中間三尊大佛,相貌莊嚴,金光燦爛。大卿向佛作了揖,
對女童道:“煩報令師,說有客相訪。”女童道:“相公請坐,待我進去傳說。”
須臾間,一個少年尼姑出來,向大卿稽首。大卿急忙還禮,用那雙開不開,合不
合,慣輸情,專賣俏,軟眯目奚的俊眼,仔細一覷。這尼姑年紀不上二十,麵龐
白皙如玉,天然豔冶,韻格非凡。大卿看見恁般標致,喜得神魂飄蕩,一個揖作
了下去,卻像初出鍋的糍粑,軟做一塌,頭也伸不起來。禮罷,分賓主坐下,想
道:“今日撞了一日,並不曾遇得個可意人兒,不想這所在到藏著如此妙人。須
用些水磨工夫撩撥他,不怕不上我的鉤兒!”大卿正在腹中打點草稿,誰知那尼
姑亦有此心。
從來尼姑庵也有個規矩,但凡客官到來,都是老尼迎接答話。那少年的,如
閨女一般,深居簡出,非細相熟的主顧,或是親戚,方才得見。若是老尼出外,
或是病臥,竟自辭客。就有非常勢耀的,立心要來認那小徒,也少不得三請四喚,
等得你個不耐煩,方才出來。這個尼姑為何挺身而出?有個緣故。他原是個真念
佛,假修行,愛風月,嫌冷靜,怨恨出家的主兒。偶然先在門隙裡張見了大卿這
一表人材,到有幾分看上了,所以挺身而出。當下兩隻眼光,就如針兒遇著磁石,
緊緊的攝在大卿身上,笑嘻嘻的問道:“相公尊姓貴表?府上何處?至小庵有甚
見諭?”大卿道:“小生姓赫,名大卿,就在城中居住。今日到郊外踏青,偶步
至此。久慕仙姑清德,順便拜訪。”尼姑謝道:“小尼僻居荒野,無德無能,謬
承枉顧,蓬篳生輝。此處來往人雜,請裡麵軒中待茶。”
大卿見說請到裡麵吃茶,料有幾分光景,好不歡喜,即起身隨入。行過幾處
房屋,又轉過一條回廊,方是三間淨室,收拾得好不精雅。外麵一帶,都是扶欄,
庭中植梧桐二樹,修竹數竿,百般花卉,紛紜輝映,但覺香氣襲人。正中間供白
描大士像一軸,古銅爐中,香煙馥馥,下設蒲團一坐。左一間放著朱紅廚櫃四個,
都有封鎖,想是收藏經典在內。右一間用圍屏圍著。進入看時,橫設一張桐柏長
書桌,左設花藤小椅,右邊靠壁一張斑竹榻兒,壁上懸一張斷紋古琴,書桌上筆
硯精良,纖塵不染。側邊有經卷數帙,隨手拈一卷翻看,金書小楷,字體摹仿趙
鬆雪,後注年月,下書:“弟子空照薰沐寫。”大卿問:“空照是何人?”答道:
“就是小尼賤名。”大卿反反玩賞,誇之不已。兩個隔著桌子對麵而坐。女童點
茶到來,空照雙手捧過一盞,遞與大卿,自取一盞相陪。那手十指尖纖,皦白可
愛。大卿接過,啜在口中,真個好茶!有呂洞賓茶詩為證:“玉蕊旗槍稱絕品,
僧家造法極工夫。兔毛甌淺香雲白,蝦眼湯翻細浪休。斷送睡魔離幾席,增添清
氣入肌膚。幽叢自落溪嵓外,不肯移根入上都。”
大卿問道:“仙庵共有幾位?”空照道:“師徒四眾。家師年老,近日病廢
在床,當家就是小尼。”指著女童道:“這便是小徒,他還有師弟在房裡誦經。”
赫大卿道:“仙姑出家幾年了?”空照道:“自七歲喪父,送入空門,今已十二
年矣。”赫大卿道:“青春十九,正在妙齡,怎生受此寂靜?”空照道:“相公
休得取笑!出家勝俗家數倍哩!”赫大卿道:“那見得出家的勝似俗家?”空照
道:“我們出家人,並無閒事纏擾,又無兒女牽絆,終日誦經念佛,受用一爐香,
一壺茶。倦來眠紙帳,閒暇理絲桐,好不安閒自在。”大卿道:“閒暇理絲桐,
彈琴時也得個知音的人兒,在傍喝采方好。這還罷了,則這倦來眠紙帳,萬一夢
魘起來,沒人推醒,好不怕哩!”空照已知大卿下鉤,含笑而應道:“夢魘殺了
人也不要相公償命。”大卿也笑道:“彆的魘殺了一萬個全不在小生心上,像仙
姑恁般高品,豈不可惜!”兩下你一句,我一聲,漸漸說到分際。大卿道:“有
好茶再求另烹一壺來吃。”空照已會意了,便教女童去廊下烹茶。大卿道:“仙
姑臥房何處?是什麼紙帳?也得小生認一認。”空照此時欲心已熾,按納不住,
口裡雖說道:“認他怎麼?”卻早已立起身來。大卿上前擁抱,先做了個“呂”
字。空照往後就走,大卿接腳跟上。空照輕輕的推開後壁,後麵又有一層房屋,
正是空照臥處,擺設更自濟楚。大卿也無心觀看,兩個相抱而入,遂成雲雨之歡。
有《小尼姑》曲兒為證:小尼姑,在庵中,手拍著桌兒怨命。平空裡吊下個俊俏
官人,坐談有幾句話,聲口兒相應。你貪我不舍,一拍上就圓成。雖然不是結發
的夫妻,也難得他一個字兒叫做肯。
二人正在酣美之處,不堤防女童推門進來,連忙起身。女童放下茶兒,掩口
微笑而去。看看天晚,點起燈燭,空照自去收拾酒果蔬菜,擺做一桌,與赫大卿
對麵坐下。又恐兩個女童泄漏機關,也教來坐在旁邊相陪。空照道:“庵中都是
吃齋,不知貴客到來,未曾備辦葷味,甚是有慢。”赫大卿道:“承賢師徒錯愛,
已是過分。若如此說,反令小生不安矣!”當下四人杯來盞去。吃到半酣,大卿
起身捱至空照身邊,把手勾著頸兒,將酒飲過半杯,遞到空照口邊,空照將口來
承,一飲而儘。兩個女童見他肉麻,起身回避。空照一把扯道:“既同在此,料
不容你脫白。”二人捽脫不開,將袖兒掩在麵上。大卿上前抱住,扯開袖子,就
做了個嘴兒。二女童年在當時,情竇已開,見師父容情,落得快活。四人摟做一
團,纏做一塊,吃得個大醉,一床而臥,相偎相抱,如漆如膠。赫大卿放出平生
本事,竭力奉承。尼姑俱是初得甜頭,恨不得把身子並做一個。到次早,空照叫
過香公,賞他三錢銀子,買囑他莫要泄漏。又將錢鈔教去買辦魚、肉、酒果之類。
那香公平昔間,捱著這幾碗黃齏淡飯,沒甚肥水到口,眼也是盲的,耳也是聾的,
身子是軟的,腳兒是慢的。此時得了這三錢銀子,又見要買酒肉,便覺眼明手快,
身子如虎一般健,走跳如飛,那消一個時辰,都已買完。安排起來,款待大卿。
不在話下。
卻說非空庵原有兩個房頭,東院乃是空照,西院的是靜真,也是個風流女師,
手下止有一個女童,一個香公。那香公因見東院連日買辦酒肉,報與靜真。靜真
猜算空照定有些不三不四的勾當,教女童看守房戶,起身來到東院門口。恰好遇
見香公,左手提著一個大酒壺,右手拿個籃兒,開門出來。兩下打個照麵,即問
道:“院主往那裡去?”靜真道:“特來與師弟閒話。”香公道:“既如此,待
我先去通報。”靜真一手扯住道:“我都曉得了,不消你去打照會。”香公被道
著心事,一個臉兒登時漲紅,不敢答應。隻得隨在後邊,將院門閉上。跟至淨室
門口,高叫道:“西房院主在此拜訪!”空照聞言,慌了手腳,沒做理會,教大
卿閃在屏後,起身迎住靜真。靜真上前一把扯著空照衣袖,說道:“好呀,出家
人乾得好事,敗壞山門,我與你到裡正處去講!”扯著便走。嚇得個空照臉兒就
如七八樣的顏色染的,一搭兒紅,一搭兒青,心頭恰像千百個鐵槌打的,一回兒
上,一回兒下,半句也對不出,半步也行不動!靜真見他這個模樣,嗬嗬笑道:
“師弟不消著急!我是耍你。但既有佳賓,如何瞞著我獨自受用?還不快請來相
見!”空照聽了這話,方才放心,遂令大卿與靜真相見。大卿看靜真姿容秀美,
豐采動人,年紀有二十五六上下,雖然長於空照,風情比他更勝。乃問道:“師
兄上院何處?”靜真道:“小尼即此庵西院,咫尺便是。”大卿道:“小生不知,
失於奉謁。”兩下閒敘半晌。靜真見大卿舉止風流,談吐開爽,凝眸留盼,戀戀
不舍。歎道:“天下有此美士,師弟何幸,獨擅其美!”空照道:“師兄不須眼
熱,倘不見外,自當同樂。”靜真道:“若得如此,佩德不淺。今晚奉候小坐,
萬祈勿外。”說罷,即起身彆。回至西院,準備酒肴伺候。不多時,空照同赫大
卿攜手而來。女童在門口迎候。赫大卿進院看時,房廊花徑,亦甚委曲。三間淨
室,比東院的更覺精雅。但見:瀟灑亭軒,清虛戶牖。畫展江南煙景,香焚真臘
沉檀。庭前修竹,風搖一派珮環聲;簾外奇花,日照千層錦繡色。鬆陰入檻琴書
潤,山色侵軒枕簟涼。
靜真見大卿已至,心中歡喜。不複敘禮,即便就坐。茶罷,擺上果酒肴饌。
空照推靜真坐在赫大卿身邊,自己對麵相陪。又扯女童打橫而坐。四人三杯兩盞,
飲勾多時。赫大卿把靜真抱置膝上,又教空照坐至身邊,一手勾著頸項兒,百般
旖旎。旁邊女童麵紅耳熱,也覺動情。直飲到黃昏時分,空照起身道:“好做新
郎,明日早來賀喜。”討個燈兒,送出門口自去。女童叫香公關閉門戶,進來收
拾家火。將湯淨過手腳,赫大卿抱著靜真上床,解脫衣裳,鑽入被中。酥胸緊貼,
玉體相偎。赫大卿乘著酒興,儘生平才學,恣意搬演。把靜真弄得魄散魂消,骨
酥體軟,四肢不收,委然席上。睡至巳牌時分,方才起來。自此之後,兩院都買
囑了香公,輪流取樂。
赫大卿淫欲無度,樂極忘歸。將近兩月,大卿自覺身子困倦,支持不來,思
想回家。怎奈尼姑正是少年得趣之時,那肯放舍。赫大卿再三哀告道:“多承雅
愛,實不忍彆。但我到此兩月有餘,家中不知下落,定然著忙。待我回去,安慰
妻孥,再來陪奉。不過四五日之事,卿等何必見疑?”空照道:“既如此,今晚
備一酌為餞,明早任君回去。但不可失信,作無行之人!”赫大卿設誓道:“若
忘卿等恩德,猶如此日!”空照即到西院,報與靜真。靜真想了一回道:“他設
誓雖是真心,但去了必不能再至。”空照道:“卻是為何?”靜真道:“是這樣
一個風流美貌男子,誰人不愛!況他生平花柳多情,樂地不少,逢著便留戀幾時。
雖欲要來,勢不可得。”空照道:“依你說還是怎樣?”靜真道:“依我卻有個
絕妙策兒在此,教他無繩自縛,死心塌地守著我們。”空照連忙問計。靜真伸出
手疊著兩個指頭,說將出來,有分教赫大卿:生於錦繡叢中,死在牡丹花下。
當下靜真道:“今夜若說餞行,多勸幾杯,把來灌醉了,將他頭發剃淨,自
然難回家去。況且麵龐又像女人,也照我們妝束,就是達摩祖師親來,也相不出
他是個男子。落得永遠快活,且又不擔乾係,豈非一舉兩便!”空照道:“師兄
高見,非我可及。”到了晚上,靜真教女童看守房戶,自己到東院見了赫大卿道:
“正好歡娛,因甚頓生彆念?何薄情至此!”大卿道:“非是寡情,止因離家已
久,妻孥未免懸望,故此暫彆數日,即來陪侍。豈敢久拋,忘卿恩愛!”靜真道:
“師弟已允,我怎好免強。但君不失所期,方為信人。”大卿道:“這個到不須
多囑。”少頃,擺上灑肴,四尼一男,團團而坐。靜真道:“今夜置此酒,乃離
彆之筵,須大家痛醉!”空照道:“這個自然!”當下更番勸酬,直飲至三鼓,
把赫大卿灌得爛醉如泥,不省人事。靜真起身,將他巾幘脫了,空照取出剃刀,
把頭發剃得一莖不存。然後扶至房中去睡,各自分彆就寢。赫大卿一覺,直至天
明,方才蘇醒,旁邊伴的卻是空照。翻轉身來,覺道精頭皮在枕上抹過,連忙把
手摸時,卻是一個精光葫蘆。吃了一驚,急忙坐起,連叫道:“這怎麼說?”空
照驚醒轉來,見他大驚小怪,也坐起來道:“郎君不要著惱!因見你執意要回,
我師徒不忍分離,又無策可留,因此行這苦計,把你也要扮做尼姑,圖個久遠快
活!”一頭說,一頭即倒在懷中,撒嬌撒癡,淫聲浪語,迷得個赫大卿毫無張主。
乃道:“雖承你們好意,隻是下手太狠!如今教我怎生見人?”空照道:“待養
長了頭發,見也未遲。”赫大卿無可奈何,隻得依他,做尼姑打扮,住在庵中,
晝夜淫樂。空照、靜真已自不肯放空,又加添兩個女童,或時做聯床會,或時做
亂點軍。那壁廂貪淫的肯行謙讓,這壁廂買好的敢惜精神。兩柄快斧不勾劈一塊
枯柴,一個疲兵怎能當四員健將。燈將滅而複明,縱是強陽之火;漏已儘而猶滴,
那有潤澤之時。任教鐵漢也消熔,這個殘生難過活。
大卿病已在身,沒人體恤。起初時還三好兩歉,尼姑還認是躲避差役。次後
見他久眠床褥,方才著急。意欲送回家去,卻又頭上沒了頭發,怕他家盤問出來,
告到官司,敗壞庵院,住身不牢。若留在此,又恐一差兩誤,這屍首無處出脫,
被地方曉得,弄出事來,性命不保。又不敢請覓醫人看治,止教香公去說病討藥,
猶如澆在石上,那有一些用處!空照、靜真兩個,煎湯送藥,日夜服侍,指望他
還有痊好的日子。誰知病勢轉加,淹淹待斃。空照對靜真商議道:“赫郎病體,
萬無生理,此事卻怎麼處?”靜真想了一想道:“不打緊!如今先教香公去買了
幾擔石灰。等他走了路,也不要尋外人收拾,我們自己與他穿著衣服,依般尼姑
打扮。棺材也不必去買,且將老師父壽材來盛。我與你同著香公、女童相幫抬到
後園空處,掘個深穴,將石灰傾入,埋藏在內。神不知,鬼不覺,那個曉得!”
不道二人商議。且說赫大卿這日睡在空照房裡,忽地想起家中,眼前並無一
個親人,淚如
雨下。空照與他拭淚,安慰道:“郎君不須煩惱,少不得有好的日子。”赫
大卿道:“我與二卿邂逅相逢,指望永遠相好。誰想緣分淺薄,中道而彆,深為
可恨。但起手原是與卿相處,今有一句要緊話兒,托卿與我周旋,萬乞不要違我!”
空照道:“郎君如有所囑,必不敢違!”赫大卿將手在枕邊取出一條鴛鴦絛來。
如何叫做鴛鴦絛?原來這絛半條是鸚哥綠,半條是鵝兒黃,兩樣顏色合成,所以
謂之鴛鴦絛。當下大卿將絛付與空照,含淚而言道:“我自到此,家中分毫不知。
今將永彆,可將此絛為信,報知吾妻,教他快來見我一麵,死亦瞑目!”空照接
絛在手,忙使女童請靜真到廂房內,將絛與他看了,商議報信一節。靜真道:
“你我出家之人,私藏男子,已犯明條。況又弄得淹淹欲死。他渾家到此,怎肯
乾休!必然聲張起來,你我如何收拾?”空照到底是個嫩貨,心中猶預不忍。靜
真劈手奪取絛來,望著天花板上一丟,眼見得這絛有好幾時不得出世哩!空照道:
“你撇了這絛兒,教我如何去回複赫郎?”靜真道:“你隻說已差香公將絛送去
了,他娘子自不肯來,難道問我個違限不成?”空照依言回複了大卿。大卿連日
一連問了幾次,隻認渾家懷恨,不來看他,心中愈加淒慘,嗚嗚而泣。又捱了幾
日,大限已到,嗚呼哀哉!地下忽添貪色鬼,人間不見假尼姑。
二尼見他氣絕,不敢高聲啼哭,飲泣而已。一麵燒起香湯,將他身子揩抹乾
淨,取出一套新衣,穿著停當。叫起兩個香公,將酒飯與他吃飽,點起燈燭,到
後園一株大柏樹旁邊,用鐵鍬掘了個大穴,傾入石灰,然後抬出老尼姑的壽材,
放在穴內。鋪設好了,也不管時日利也不利,到房中把屍首翻在一扇板門之上,
眾尼相幫香公,扛至後園,盛殮在內,掩上材蓋,將就釘了。又傾上好些石灰,
把泥堆上,勻攤與平地一般,並無一毫形跡。可憐赫大卿自清明日纏上了這尼姑,
到此三月有餘,斷送了性命,妻孥不能一見,撇下許多家業,埋於荒園之中,深
為可惜!有小詞為證:貪花的,這一番你走錯了路!千不合,萬不合,不該纏那
小尼姑!小尼姑是真色鬼,怕你纏他不過。頭皮兒都擂光了,連性命也嗚呼!埋
在寂寞的荒園,這也是貪花的結果。
話分兩頭,且說赫大卿的渾家陸氏,自從清明那日赫大卿遊春去了,四五日
不見回家。隻道又在那個娼家留戀,不在心上。已後十來日不回,叫家人各家去
挨問,都道清明之後,從不曾見。陸氏心上著忙。看看一月餘,不見蹤跡。陸氏
在家日夜啼哭,寫了招子,各處粘貼,並無下落。合家好不著急!那年秋間久雨,
赫家房子倒壞甚多,因不見了家主,無心葺理。直至十一月間,方喚幾個匠人修
造。一日,陸氏自走出來,計點工程。一眼覷著個匠人腰間係一條鴛鴦絛兒,依
稀認得是丈夫束腰之物,吃了一驚,連忙喚丫環教那匠人解下來看。這匠人叫做
蒯三,泥水木作,件件精熟,有名的三料匠。赫家是頂門主顧,故此家中大小無
不認得。當下見掌家娘子要看,連忙解下,交於丫環。丫環又遞與陸氏。陸氏接
在手中,反覆仔細一認,分毫不差。隻因這條絛兒,有分教:貪淫浪子名重播,
稔色尼姑禍忽臨。
原來當初買這絛兒,一樣兩條,夫妻各係其一。今日見了那絛,物是人非,
不覺撲簌簌流下淚來。即叫蒯三問道:“這絛你從何處得來的?”蒯三道:“在
城外一個尼姑庵裡拾的。”陸氏道:“那庵叫什麼庵?尼姑喚甚名字?”蒯三道:
“這庵有名的非空庵。有東西兩院,東房叫做空照,西房叫做靜真。還有幾個不
曾剃發的女童。”陸氏又問:“那尼姑有多少年紀了?”蒯三道:“都隻好二十
來歲,到也有十分顏色。”陸氏聽了,心中揣度:“丈夫一定戀著那兩個尼姑,
隱在庵中了。我如今多著幾個人將了這絛,叫蒯三同去做個證見,滿庵一搜,自
然出來的。”方才轉步,忽又想道:“焉知不是我丈夫掉下來的?且莫要枉殺了
出家人,我再問他個備細。”陸氏又叫住蒯三問道:“你這絛幾時拾的?”蒯三
道:“不上半月。”陸氏又想道:“原來半月之前,丈夫還在庵中,事有可疑。”
又問道:“你在何處拾的?”蒯三道:“在東院廂房內,天花板上拾的。也是大
雨中淋漏了屋,教我去翻瓦,故此拾得。不敢動問大娘子,為何見了此絛,隻管
盤問?”陸氏道:“這絛是我大官人的。自從春間出去,一向並無蹤跡。今日見
了這絛,少不得絛在那裡,人在那裡,如今就要同你去與尼姑討人。尋著大官人
回來,照依招子上重重謝你。”蒯三聽罷,吃了一驚:“那裡說起?卻在我身上
要人!”便道:“絛便是我拾得,實不知你們大官人事體。”陸氏道:“你在庵
中共做幾日工作?”蒯三道:“西院共有十來日,至今工錢尚還我不清哩!”陸
氏道:“可曾見我大官人在他庵裡麼?”蒯三道:“這個不敢說謊,生活便做了
這幾日,任我們穿房入戶,卻從不曾見大官人的影兒。”陸氏想道:“若人不在
庵中,雖有此絛,也難憑據。”左思右算,想了一回,乃道:“這絛在庵中,必
定有因。或者藏於彆處,也未可知。適才蒯三說庵中還有工錢,我如今賞他一兩
銀子,教他以討銀為名,不時去打探,少不得露出些圭角來。那時著在尼姑身上,
自然有個下落。”即喚過蒯三,吩咐如此如此,恁般恁般。“先賞你一兩銀子。
若得了實信,另有重謝。”那匠人先說有一兩銀子,後邊還有重謝,滿口應承,
任憑差遣。陸氏回到房中,將白銀一兩付與,蒯三作謝回家。
到了次日,蒯三捱到飯後,慢慢的走到非空庵門口。隻見西院的香公坐在門
檻上,向著日色脫開衣服捉虱子。蒯三上前叫聲:“香公。”那老兒抬起頭來,
認得是蒯匠,便道:“連日不見,怎麼有工夫閒走?院主正要尋你做些小生活,
來得湊巧!”蒯匠見說,正合其意。便道:“不知院主要做甚麼?”香公道:
“說便恁般說,連我也不知。同進去問,便曉得。”把衣服束好,一同進來。灣
灣曲曲,直到裡邊淨室中,靜真坐在那裡寫經。香公道:“院主,蒯待詔在此。”
靜真把筆放下道:“剛要著香公來叫你做生活,恰來得正好。”蒯三道:“不知
院主要做甚樣生活?”靜真道:“佛前那張供卓,原是祖傳下來的,年深月久,
漆都剝落了,一向要換,沒有個施主。前日蒙錢奶奶發心舍下幾根木子,今要照
依東院一般做張佛姖。選著明日是個吉期,便要動手。必得你親手製造,那樣
沒用副手,一個也成不得的。工錢素性一並罷。”蒯三道:“恁樣,明日準來。”
口中便說,兩隻眼四下瞧看。靜室內空空的,料沒個所在隱藏。即便轉身,一路
出來,東張西望。想道:“這絛在東院拾的,還該到那邊去打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