危急時刻,朱溫又聽得劉漢宏冷嘲熱諷,心頭不由一股無名火起,恨不得把這碎嘴訟棍砌到三合土裡,丟到趙州橋下邊去做人柱。
但麵子上仍需裝得雲淡風輕:“勝敗乃兵家常事,何況此戰,我方未必落下風。”
說話間,聽得馬蹄答答作響,一隊軍馬竟從定風丘北邊翻山越岡而來,宛如電擊雲飛,倏忽而至。
居高臨下,勢如劈竹。這一隊飛騎翻上定風丘頂,再從頂上俯衝而下,衝入正結隊給弓弩上弦的忠武軍銳士陣中,打了對手一個措不及防。長槍馬刀紛飛如天花亂墜,登時殺得血肉橫飛,殘肢斷臂漫天起舞。
領頭之人,生得魁梧身材,一張藍臉,凶神惡煞,赫赫生威,騎著一匹青驄馬,正是王仙芝麾下,竹花幫少主秦彥。
秦彥長嘯一聲,槍出如龍,一條槍使得千變萬化,好似鬨海哪吒,擔山二郎,頓時在忠武軍隊列中殺出一條血巷,竟無一合之敵。
“秦兄,來得好!”朱溫嘴角揚起,縱聲呼道:“敵我地勢有高低之異,溫憂心我軍傷亡過多,預先請秦兄間道迂回,攻其側後,卻是破了王建豎子的奸謀狡計!”
秦彥目光投向朱溫,顯得相當友善熱切。
群雄大會的時候,秦彥曾經找過朱溫的茬兒,被朱溫罵了個狗血淋頭。
但相比鄉村裡的那些小肚雞腸的小兒,秦彥無疑是也算個真豪傑——當雙方有共同利益的時候,一點也不記仇,合作時也不會給你使絆子。
眼見王建部被頃刻衝散,義軍將士士氣大振,同聲歡呼,秦彥也麵露得意之色:“王建小兒,何足掛齒!看老子殺他個七進七出,將這夥朝廷狗腿子剿殺一空!”
但朱溫的目光,早落在秦彥身後的二哥朱存身上。
朱存仍是一臉憨憨笑容,仿佛全然事不關己,卻令朱溫看得滿心生暖。
如果不是朱存也是宋州人氏,熟悉地形,僅憑秦彥又如何能無聲無息地對王建部發動側後奇襲?
但既然與王仙芝部下數隊騎兵協同作戰,朱溫便隻能將這功勞送與秦彥,借此向王仙芝軍示好。但也隻有二哥這般通達淡泊,不爭功的性子,才會對他的安排全無怨言。
方才還在冷嘲熱諷的劉漢宏,一時間看得目瞪口呆,方知朱溫足智多謀一點不虛,縱猝然遭襲,也安排了後手!
忠武銳卒們雖然一個個武藝精熟,器甲精良,但猝不及防被騎兵居高臨下衝擊,終是手忙腳亂,一片慌張,好不容易才整起隊列拒敵,將秦彥、朱存所率的數十人騎兵小隊趕退。
憑借這寶貴的空隙,朱溫已安排人手,將戰馬往後拽出泥潭,自己則帶著大隊艱難前移,抵達了仍處乾燥的坡底。
草軍將士人人感憤,眼底複仇之誌似烈火般燃燒,發誓要將王建等人碎屍萬段!
“直娘賊,看你等還往哪跑!”朱溫麾下一員小校怒罵道:“我等一齊上,將這群狗糧養的都剁成肉醬,拿去飼豬喂狗!”
王建卻是搓了搓手,對忠武軍眾人道:“啊呀呀,不好了,咱今日也中了賊子的奸計,如何是好?”
身旁那位紫黑色臉膛的將官全無此前的視死如歸,而是訕訕道:“王隊將,咱們如今眼見要遭大殃了,不如投了,還能剩條活路……”
王建聳聳肩,一副混不吝的樣子:“能戰則戰,不能戰則降,本來就是這個道理。對麵的,我等若是棄甲歸降,你家主帥能如何安置我等?”
不待朱溫回答,已經憋得一腔怒火的霍存已經怒罵起來:“剛才殺傷我如此多兄弟,現在你等勢微,又貪生怕死,妄圖乞降保命,世間哪有這等厚顏無恥之人?”
也怪不得霍存心懷忿怒,朱溫一營,自投奔黃巢以來,還從未有今日的折損!何況其中不少人此前與霍存一同在銅山為盜,已相識數年之久。
眾將士也對朱溫道:“朱將軍不可受降,敵人必有詭計,待我等上前,將他們等殺個片甲不留!”
王建聽得對麵這樣說話,不由長歎一聲:“弟兄們,賊人不許我們歸降保命,怎生是好?常言道:三十六計走為上計。我等還是保全身軀為上,棄甲曳兵而走的是?”
麾下士卒紛紛應是,一個個便將全身盔甲拆開扯下,丟棄在地。
朱溫手下見王建等人之前那般囂張,如今卻如此怯懦,個個惱怒,不等朱溫開口,就紛紛沿坡而上,向著敵人猛撲過去。
霍存高聲道:“各位絕不可撿拾敵人盔甲,敵人丟盔棄甲,正是借此阻撓我軍追擊,萬不可中計!”
忠武軍銳士也紛紛做出轉身欲走架勢。
隻有朱溫心頭,隱隱察覺到有什麼不對勁。
但正當他要開腔阻攔之時,便聽得一聲聲咒罵,隨風飄來。
“黃巢那鹽賊教出來的徒弟,也就這點器量。賊人終究是賊人,譬如老鼠上不得台麵!”
士可殺,不可辱,何況是辱及朱溫敬重的師尊!
泥人尚有三分火性,何況朱溫如今青春年少,正是血性最盛之時。
一股滔天怒意自他靈台自衝天靈,朱溫雙目幾乎要噴出火來,本要出口的勸阻之語,頓時變成了:“弟兄們將那幾個口無遮攔的饒舌賊子頭顱取來,本將有重賞!”
正當此時,隨著王建將隱藏在暮色與草叢中的一根繩索發力一拉,隻聽嘁哩喀嚓崩裂之聲,奔上山坡的前隊發出陣陣驚叫,自土坡上轟然墜下,墮入一片極大的深坑當中,預先鋪好的尖刀長矛登時將義軍士兵紛紛刺穿,血流如注!
顯然,王建在陷坑上鋪上木板,設了機關,因此忠武軍此前上坡時全然無事,而義軍追擊之時,王建便引動機關,令衝鋒在前的草軍豪傑,全掉入坑中,除了霍存眼疾手快,帶傷自陷坑中發力跳出,逃回陣內,其餘的非死即傷,插在坑底刀槍之上,未死者猶自痛楚呻吟,顯得淒慘無比。
王建轉過身來,縱聲狂笑:“你等墮我彀中也!”
一個縱身飛躍,直接拿坑底一名草軍戰士墊腳,腳下發力,令這還在負痛慘號的士兵頃刻被矛尖插了個洞穿,卸下盔甲的王建卻身輕如燕,直接越過陷坑,直取朱溫而來。
他手上還在屈指計算——
“如果是小貓小狗,一輪聚水成澤,便能收拾了,但若是大魚,還需三步。”
“第一步,你等被水攻,必然下馬步戰,且登岸之處易於確定。”
“第二步,以詐降之策,挑動你等輕敵之意,與忿怒之心,以陷你前隊於陷阱之中。”
“第三步,你等前隊既陷,那麼主將暴露。而我軍卸甲,人人輕捷,正可踏你等前隊屍骸,逾坑而過,直取你等主將。朱溫,當真是上天眷顧我王建,竟然釣到了你這樣一條大魚!”
此時此刻,就算足智多謀如朱溫,也不由麵色灰敗。
螺螄殼裡作道場,他未曾想到,區區一座小小丘陵,竟能被王建算計到這種地步,幾乎不在齊克讓的三重斫營奇策之下。
紅塵茫茫,這世間誰被狩獵。
而王建今日的獵物,便是他朱溫的首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