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他仍沒有說出那幾個字。
他想出人頭地,但如果這個過程中借助了任何女孩家的力量,在朱溫看來,都是一種令自己十分難堪的施舍。
“仕宦當作執金吾,娶妻當得陰麗華”,朱溫很喜歡光武帝劉秀留下的這句格言。但他也知道,劉秀向心愛的陰麗華求婚,是在自己比陰家更有地位之後。
可惜這種驕傲,往往會以永遠錯過為代價。比如現在,他就不知道那個女孩身在何處。
他不由暗暗歎了一口氣。
“給你做小弟的話,是不是你以後無論怎麼生氣,都不會殺我?”蘭素亭問道。
“你想當節度使,所以你覺得你們能贏,王盟主或者你師傅能取大唐的天子而代之。”
“你們起兵,說是為了反對世上的不公,但真的成功了,也沒打算徹底做到‘遵法如仗劍’,沒法做到‘王子犯法與庶民同罪’。”
“那當然做不到,隻能說一定比現下要好。”朱溫相當坦誠地回答:“就連我自己,想出人頭地很大的原因,也是覺得世上的規矩給我添了很多麻煩。如果能做到節度使那樣的高位,就能過得比現在舒服很多。”
“可我還是會拿古之聖賢的教誨來要求你。”蘭素亭道:“那時候,就難免給你說一些難聽的話。”
“我雇你,就是要聽這些話的。”朱溫道:“太宗皇帝沒有殺魏征,所以就算你不做我小弟,我也絕不會殺你。”
朱溫對於自己的回答感到問心無愧。
大家都說太宗皇帝是千古一帝,但太宗皇帝也做不到“王子犯法與庶民同罪”。
不然的話,他那幾個熊孩子胡作非為的時候,李世民早該砍掉他們的腦袋。
“所以,當你的小弟沒有明顯的好處。”蘭素亭道。
“是這樣。”朱溫肯定道。
“但也沒有壞處,而且我現在收了你的錢,應該接受你正常範疇內的命令。”蘭素亭總結道:“那我聽你的。”
這個回答,以及少女微微歪著的腦袋,令朱溫感覺到一股兔子般的乖巧。
朱溫驀然想起北朝民歌《木蘭辭》中的句子——“雄兔腳撲朔,雌兔眼迷離,安能辨我是雄雌”。
這個身著男裝的小丫頭,豈不正是一隻溫潤如羊脂白玉的小兔子麼?
朱溫很喜歡兔子。
當他與情緒濃烈的人相處時,他會覺得自己變成一隻刺蝟,看起來痛快直率,其實難免要斟酌自己的言辭。就像在冬天,刺蝟們會靠在一起取暖,但靠得太近,又會互相紮痛。
兔子們互相取暖的時候,卻可以離得很近。
蘭素亭既是部下又是小弟的身份,純真又沉靜的性子,也讓自己能夠跟她說一些平時不好對彆人說的話。
“我明天向戰士們公布,本營將新招了一位軍師。”朱溫問道:“你要換回女兒家裝扮嗎?”
“不用。”蘭素亭搖頭道:“我阿爺多次科舉都沒考中,所以他喜歡看我這般打扮。”
和死鬼老爹,還有老師黃巢一樣啊。朱溫心裡想著,這種事兒,假若不是門閥士族出身,有沒有才學,家裡有沒有錢財,似乎也沒什麼區彆。
所謂“太宗皇帝真長策,賺得英雄儘白頭”的科舉製度,最後也不過是讓世家子弟走一遍的形式罷了。
“營裡的弟兄們會喜歡你的。我派人給你準備了鋪蓋,牙刷子,和洗澡用的浴斛。”朱溫說著,掀開簾子去到帳幕另一邊。羊毛氈做成的簾子顯然足夠厚,能確保少女洗澡時,對麵什麼也看不見。
一位模樣中規中矩,眼神帶著些伶俐的丫鬟掀開帳門走了進來。
蘭素亭待要說什麼,朱溫的聲音又從簾子那邊傳了過來:“讀書人嘛,總要個人貼身照顧的。當然,公事公辦,她的月錢是八百文,從你的薪俸裡邊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