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在年老時,和生命快要終結時,都容易回憶起過往。
王仙芝現在同時符合這兩個條件。
猛烈的圍攻之下,他已經被甄燃玉的熾炎焚天刃劃傷數處,熾熱的罡芒令傷口迅速炭化,反而不會流出鮮血。
葬刺史的白骨禪杖也在王仙芝背後砸了一記,雖然未能敲斷骨骼,但陰煞鬼氣透入體內,仍令他經脈中劇痛鑽心蝕骨。
不過,四大屍王中的後卿也被王仙芝轟了個稀爛。
後卿生前,能作金毛犼寶象,威震強敵。
化作“地仙”後同樣如此,周身金光熠熠,刀槍不入。
然而王仙芝與後卿對了幾招之後,身形猶箭,直接以李廣射石的意境,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一指刺在了後卿的小腹。
後卿堅固逾鐵的軀體,就好像大石被烈火炙烤而爆開一樣,炸成數十段屍塊,飛濺得滿地都是,從中還能看到破碎成齏粉的內丹。
這樣如神似魔的殺伐場景,令官軍戰士再次感受到摧毀認知的震撼。
但王仙芝知道自己身上的傷勢也不輕了。
他並不打算等待走馬燈出現,再去回顧自己的一生。
回憶並不會耽誤他殺人。
所以當大袖呼嘯著在敵陣中切割出血泊的切口時,回憶的長河也在他腦海中全不扞格地流淌而過。
王仙芝,這個名字實在不像一個赳赳武夫該有的名字。
當年王員外在算命的柳先生給新生兒子取下此名後,不由大喜過望,打算贈給柳先生一輩子都用不完的財富。
這個名字實在太讓王員外滿意。
“仙芝”一詞,出自世說新語中東晉大將謝玄的“芝蘭玉樹”典故,更有光耀門楣的期許。
當年琅琊王氏和陳郡謝氏同氣連枝,合稱“王謝子弟”,也實在同病相憐。經過侯景之亂,東南名門被殺得白骨成山,“昔日王謝堂前燕,飛入尋常百姓家”。到了大唐開國,士族譜牒上,就被抹掉了這兩家的尊名。
王員外作為書聖王羲之的後人,雖然認識一些大字,卻連《世說新語》都沒讀過,需要算命的柳先生來講解典故,不得不說相當尷尬。
王員外不由將令琅琊王氏重回士族譜牒的夢想,寄托在了長子的身上。
但過了幾年,私塾先生就戰戰兢兢地告訴王員外,您家的小郎君膽量頗小,聽中山狼的故事,都能被嚇得躲到書桌底下。
膽小,溫和,遇事退讓。是十歲以前,所有人對王仙芝的評價。
對於這樣一個孩子,王員外本來也不再有太大期望,正常繼承家業就好了。好歹,這小子習武天份看起來還不錯。
小王仙芝八歲多時,作為世交的黃家要為新生的嬰兒辦滿月宴。
在振衣盟中,王家長期負責食鹽統購、分銷的事務。而黃家三代販鹽,是青齊地麵最大的私家曬鹽戶。他們也交一點鹽稅,但不是給朝廷,而是拿來打點節度使。
王仙芝本來不喜歡這種繁文縟節式的應酬。
但赴宴之後,每個客人都要瞧瞧小嬰兒,說一兩句祝福話。
嬰兒體格白白胖胖,小手粉嫩,有一張漂亮的大臉,一看成人之後就是個罕見的美男子。
嬰兒對於客人們的祝福卻不領情,一直哇哇大哭。
直到王仙芝走了過去,將一個撥浪鼓遞進嬰兒手裡。
隨後那孩子便眉開眼笑起來,歡快地搖著,雖然還一個月大,笑聲卻相當宏亮。
於是,王仙芝又被夥伴們增加了一項嘲笑的內容。
沒有朋友,隻能陪比自己小八歲的小嬰兒一起玩耍。
但這些孩子很快發現他們笑不出來了。
因為不知道從什麼時候起,王仙芝輕輕一個推搡,就能讓他們跌飛幾丈遠。
這時,王仙芝還會眨著眼睛,露出一副無辜神情,表示自己實在不是故意。
於是他們再不敢議論王仙芝的行事作風,神情從嘲弄變成了諂媚,隻是在缺乏朋友這方麵,於王仙芝並沒有多少改變。
那個有著漂亮大眼睛的嬰兒在王仙芝的視野中快速長大,而王仙芝用的劍也一天比一天重。有一天,他突然發力折斷了自己那柄重劍,扔進了山澗裡。
這麼做之後,他突然很後悔,有種想哭的感覺。於是他下到山穀裡去找,卻什麼都沒有找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