遊輪抵達苫小牧港口。
北海道旳二月是最冷的季節,公園的樹上、街燈燈柱上,全都戴了頂厚厚的棉帽子,大雪抹去所有色彩。
“神主大人、神巫大人、伊勢大人、糸見閣下,我是苫小牧市市長岩井忠,接受太閣的命令,代表北海道迎接各位。”
“辛苦了。”源清素笑道。
之後,岩井忠以及同來的二十多個人,跪在雪被清理乾淨的碼頭上,對北海道巫女行禮:
“仙藻巫女大人。”
“嗯。”北海道巫女點頭。
如果說大禦所是關東的總統,京都之主是關西的皇帝,那太閣就是北海道的主人。
北海道,上至修行者,下至每一頭吃草產奶的牛,都是太閣的家產,北海道神主是管家。
唯一的例外,是這代的北海道巫女,也就是擁有“仙藻巫女”稱號的六出花。
因為從小出生在雪地,未經修煉便能看見式神,太閣稱她是雪的化身,是北海道對他這些年功績的肯定。
源清素沒有在‘苫小牧市’逗留,太閣已經為他們安排了住處,就在冰燈節的舉辦地——劄幌。
源清素肚子一人,跟著一個姓水穀的人,去見網走市太閣,他在那裡度假。
二月的鄂霍次克海上空,被一片低垂的灰色籠罩。
沒有風,灰蒙蒙的天空,鉛灰色的海,還有純白色的冰原,世界像是被冰封了一般靜止。
走進冰原,源清素極目眺望。
冰原不像在岸上看到的那樣平坦光滑,起伏不平,有的地方小土坡似的隆起,像是海浪在空中,還來不及落下就被凍住。
在這片冰封的大海上,到處都是釣魚人的帳篷。
“在冰上鑿開冰窟,悠閒地釣魚,這是北國才有的冬景。”本該陶醉自豪的事,水穀依舊用冰一樣的語氣介紹。
“這些都是普通人?”源清素看著在冰上滑倒、被小孩嘲笑的女遊客。
“有修行者,普通人占多數,都是來旅遊的。”
“不怕妖怪?”
“有阿寒在,沒有妖怪敢在這個季節襲擊海岸。”水穀的語氣終於出現波動,不知是敬仰,還是恐懼。
源清素耳邊,又響起神林禦子說的那句話——咒,既是力量,也是束縛。
萬事萬物都是咒,妖怪也不例外。
“神主大人,前麵那頂橙色的帳篷。”水穀停下腳步。
“謝謝。”源清素說。
水穀弓腰行了一禮,順著來時的路,朝岸上走去。
源清素回頭望去,他離去的背影,好像從冰封的荒野走回人世。
他回過頭,朝儘管看起來相當專業,但依舊隻是一頂普通帳篷的橙色敞篷走去。
幾隻白色羽毛的海鳥,從山丘般的巨大冰塊後麵掠過,朝大海方向飛去,無聲無息,像是幾片飄過的雪花。
“太閣大人。”源清素站在帳篷外。
“是清素君?進來吧。”
源清素拉開帳篷門,帳篷內很暖和,取暖設備是很普通的火爐,冰麵上鋪著毯子。
除了火爐,還有瓦斯爐,瓦斯爐上架著一個平底鍋,大概是想煎魚,但目前還沒開火。
太閣穿著顏色古樸的夾克,兩頰消瘦,與納涼祭時相比,精神好了許多。
那時儘管一副病容,儀容卻凝重有威,眯著縫的眼睛,偶爾閃過滲人的精光。
此時此刻,精神好了,隻是好得像一個興致勃勃的釣魚人。
“來,給你準備好了。”太閣指著帳篷的右邊,那裡還有一個釣位,釣竿、凳子、冰窟,一應俱全。
源清素坐下,拿起釣竿。
“會釣魚?”太閣在兩人中間的餌料盆裡,搓了一點,幫他掛魚鉤上,像極了帶孫子走上釣魚路的爺爺。
“小時候釣過。”源清素回答。
“我都忘了。”太閣笑道,“你是在海邊長大的。”
源清素將魚鉤放入冰窟。
兩人中間是放了紅色餌料的鋼盆;
鋼盆的前麵、兩個冰窟的中間,是拿來放魚的長方體塑料框。
“冰釣過嗎?”太閣又問。
“沒有。”源清素回答。
“在冰上鑿個窟窿,從窟窿裡放線下去釣。魚喜歡亮光,所以會自動聚攏過來,甚至不用放魚餌,就可以輕輕鬆鬆地釣上來。”
源清素看了眼長方體塑料框,裡麵隻有海水。
“技術再高,釣魚終究要靠運氣啊。”太閣好像爺爺似的狡辯道。
“冰下魚好吃嗎?”源清素又看向乾乾淨淨的平底鍋。
“肉味很清淡,煎著吃味道非常鮮,曬乾後做下酒菜也很不錯。”說著,太閣像是饞了,擰開酒壺喝了一口。
“沒有妖怪,又有魚可以釣、可以吃,北海道真是一個好地方。”源清素歎道。
“好什麼。”
太閣將酒壺遞給源清素,源清素搖頭,示意自己不需要。
太閣又喝了一口,才把酒壺重新擰好,這段時間內,魚竿沒有任何動靜。
“進入冬天,鄂霍次克海沿岸,從稚內一直到知床,全被冰包圍了。”他歎氣說,“清素君,你知道嗎,隻需一夜,蒼青碧綠的大海就變成白色的冰原。”
“因為阿寒?”
太閣點頭,他抬起魚竿,魚餌已經化了,他又重新裹了一些在上麵。
拿過魚餌的手也不洗,隨便搓了兩下。
“阿寒長什麼樣?”源清素問。
這個問題,連姬宮十六夜都不知道。
“不知道。”太閣再次歎氣,“或許是一條魚、一座山、一滴水,又或者是這一望無垠的白色冰原。”
“這冰原看著就像一隻可怕的巨型怪物。”
“想離開這個地方啊。”太閣又一次歎氣,像是冬日吹起的寒風。
這個帳篷隔音效果很好,整個世界被靜寂統治,令人情不自禁地感到毛骨悚然,忍不住懷疑,外麵的世界是不是不存在了。
“太閣大人統治北海道多久了?”源清素好奇道。
“七十年。”
“七十年?您今年多少歲了?”
“一百零一。”太閣笑道,“你要是早一年進入修行界,就能參加莪的一百年壽誕,哦,用你們年輕人的話來說,就是生日會。”
“一定很壯觀。”源清素麵露向往。
“北海道所有雪山山脊上,全點上了燈籠,站在雲端俯瞰,燈火綿延,像一條燈龍,又像是華夏的長城,你見過長城?”
“電視裡見過。您喜歡生日會的熱鬨和豪華,要想的話,今年不也可以辦嗎?”
“不了。”太閣擺了擺左手,右手依舊握住魚竿,“一個生日就是一歲,你還年輕,等你二十七八歲,能看見三十歲的時候,就能體會到一絲我現在的心情。”
“年紀這麼大了,為什麼還要離開生活一輩子的北海道呢?”
“正因為年紀大,才要離開這裡。”
“您不喜歡北海道?”源清素問。
“沒有比我更愛這片土地,但年紀越大,見過的事情越多,越能感受到作為人類的脆弱和無助。”此時的太閣,雙眸裡又出現滲人的光。
“太閣也會脆弱與無助?”
“太閣也是人,年邁是人永遠無法對付的敵人。”太閣扭過臉,看著源清素,“……聽說你死後,不但有理智,還保持著年輕的外表?”
“您信這樣的未來嗎?我成了天下之主,死後統治黃泉國?”源清素也看著他,反問。
這時,手裡的魚竿動了一下,他順手提起來,上麵掛著一條手掌長的魚。
“我信。”太閣說,“我也信未來可以改變。”
魚蹦了兩下,從魚鉤脫落,掉回冰窟。
“已經得到的東西,我可不想退回去。”源清素笑道,黑色神力化成爪子,朝漆黑的冰窟探去,魚又被抓了回來。
太閣不以為意地笑了笑。
“你最近做的事,我都聽說了。”
“哦?”源清素將魚丟進長方體塑料筐,有給魚鉤掛上餌。
“求真務實,有開拓精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