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宜亭終於注意到落在她身上熾熱的目光。
她一轉身就看見江寺緩步走來。
男人一身黑衣,行於夜色好像一柄待出鞘的極鋒利的劍,寒刃揮開霧氣繚繞,帶著一身颯遝冷霜推開沉木。
“明日何時離開?”
沈宜亭站起身,他一進門,便問道。
江寺稍頓,正欲讓她不必來送,便見沈宜亭墊了墊桌麵。
“給你準備了藥品,管家應該也備了,隻是,我為醫者,自然覺得我做的藥,比旁人都要好,所以也為你拿了。”
她說話的姿態太得意,微揚下巴,帶著一股驕矜。
江寺遲疑的話到了嘴邊,都彙成一身笑意。
“好。”
“多謝沈神醫。”
他遠遠拱手,朝沈宜亭輕推,躬身謝道。
這些時日未見他穿硬朗裝束,反而打扮的如同翩翩公子,行世家禮節更顯幾分風骨,看的人眼熱。
沈宜亭第一次送彆他,心底情緒有些難明,隻是她一向不顯露,此刻也克製得好好的。
“不同你說這些閒話,我帶了東西過來,將你身上的線取掉。”
“前往韓州路上,也多注意些,莫要讓好不容易長好的口子又破開,到時可沒人給你縫好。”
她說著,便朝著屋內走。
江寺緩步跟上,聽出沈宜亭語氣過分平淡,也意識到什麼,隻一個勁順著她。
“好。”
“我一向聽你的話,這些日子你說不動我便連府門也沒出。”
他在床邊坐下,抬手解開衣襟,邊抬起頭,黑沉的眼睛帶著幾分討好神色,宛如一隻凶狠的大型犬搖晃著尾巴向主人討歡一般,看的人心軟。
沈宜亭也軟和下來,手下動作輕柔。
抽出的絲線和周圍長好的新肉纏在一起,緩緩行徑在其中,被抽動便帶起一點點酥癢,像螞蟻在身上爬動一樣,並不疼,但就是讓人難以忽視。
江寺眉頭輕輕扯了一下,麵上依舊沉著。
直到沈宜亭指尖輕點在傷口,他才驚訝般的抽了口氣。
“嘶。”
沈宜亭忙燒灼似的抬手,擔憂的看他:“弄疼你了?”
江寺扯著嘴角,笑容明朗:“沒,就是沒緩過來。”
沈宜亭見狀,才又按下去,一點點試探內裡傷口愈合情況。
細膩觸感帶著一股涼意,和男人充斥熱意的軀體截然不同。
江寺好像一座大火爐,沈宜亭就是懸在上麵的一塊寒冰,時不時融化一滴春水,濺在爐中被灼燒,發出‘滋滋’火熱的響聲。
他眯著眼,有些饜足神態的感受著沈宜亭未曾表露的關懷和掛念,心裡受用的同時,也不願讓她太過記掛。
“我明早晨出便走”,江寺看她收回手,也慢條斯理係上自己的衣裳,“你不必起來,天尚早,多休息。”
沈宜亭被他這樣說,終於沒忍住扁了扁嘴,她移開目光,轉身收好東西,準備出門。
“我為何要起來,我又不會相送你。”
“自作多情。”
她說完,便甩手準備離開。
江寺見狀,無奈歎了口氣,腳步比腦子更快,忙大步朝前一邁,外袍衣帶還未係好,上前長臂一伸,從沈宜亭腰間擦過,將人攔腰一擋,朝回一帶。
他健壯的身軀宛如一堵牆,朝那裡一立,沈宜亭便動不得分毫。
沈宜亭被他攔下,心裡還有些慍怒,手握成拳,一拳打在江寺小臂。
“放開。”
她麵容冷凝。
看江寺的眼神卻帶了幾分怪責。
江寺看她不走,才將人鬆開,“我知道你是好意來送我,隻是十裡亭冷風吹的狠,便不要來受苦了。”
沈宜亭臉色更黑了。
難道她跟江寺的情誼,甚至不足以讓她受一受盛京十裡亭的冷風?
這人真是……太折辱人了!
太……
過分了……
“而且若你來了,我原本能利落乾脆的走,恐怕也要步步回頭,實在難舍下。”
“就當不要誤了大軍進程,沈姑娘如此好心,定然會答應的吧?”
江寺俯下身,在她麵前展露一個清淺笑意。
沈宜亭心火乍散。
江寺說話倒是好聽。
沈宜亭被她哄好,卻不肯表現。
她見江寺衣帶久久未係,抬手送到給他係好:“知道了。”
沈宜亭將一個竹子做的哨子懸在他衣帶上。
然後便腳步極快的從屋內出去。
一路離開。
江寺出征那日,北策軍點兵聚集,全在西山軍營等候。
他一人披金甲,持長槍,黑盔覆麵,座下一匹赤紅汗血馬,入宮請命後便獨出盛京。
盛京十裡亭,因一眼望斷十裡古道得名,是盛京看得最遠的地方。
十月十八日,露華凝霜,十裡亭覆白華。
沈宜亭沐月華,一路出候府,登九百九十九階,上十裡長亭。
一路共一千九百九十九步。
星霜京道見天曉,許我君郎不世功。
晨起,日頭才冒尖,東方出現一抹明黃,像水墨畫中映射金光,那金光朝周圍擴散,越來越大,直到整個東天全然已亮,圓日垂懸,一抹紫氣托日而現。
盛京城門短暫打開,沉重撞木聲響起又落,一匹驍烈駿馬疾馳而出,黑甲紅纓被凜冽寒風吹動搖晃。
江寺厲目放眼前方,一路勢不可擋,朝著西山軍營疾馳。
沈宜亭一手握緊大氅,見他身影消失在古道之上,才從十裡長亭最儘頭,緩緩往回走。
走到台階處,她望見長亭另一頭一個偉岸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