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完話,他便一步三回頭的走了,走遠了…
“陛下…”
皇後伏壽開口…
劉協凝著眉,當即吩咐:“下馬,走近看看!”
說著話,他快步走下了馬車,行至這石塔前…他繞著石塔行了一周,卻發現好像並沒有什麼…就連入口都沒有!
又轉了半圈,他才發現,在石塔上有一個微小的窗子,似乎大小隻能夠允許一個嬰兒進去。
這是?
劉協、伏壽、劉雪好奇極了。
卻就在這時。
“這位老爺是來挑選女嬰的麼?”一道蒼老的聲音從身後傳來。
劉協轉過頭正看到一位更加年邁的老者。
“女嬰?什麼女嬰?”劉協當即問道…
這老者略微有些意外,不過,很快,他揮手示意道:“老爺難道沒有聽到這洞中傳出的女嬰的啼哭聲麼?”
呃…這…
劉協再度把耳朵湊到窗口,仔細的去聽,真的聽到了許多女嬰啼哭的聲音,隻是…這些聲音很是微弱,也不知道是因為這塔中太深,還是女嬰沒有了力氣,唯聽到其中細若遊絲的啼哭。
“這到底是什麼地方?”
劉協連忙問道…
那老叟也不介意,當即伸出拐杖指向這石塔的牌匾。
“這是鷹塔呀!”
“鷹塔?”劉協反問。
老叟卻是語氣沉重。“準確的說,這石塔應該叫做嬰兒塔!它實際作用,是用來‘安葬’女嬰屍體,從先秦起到如今大漢,數百年來,許多年幼的嬰兒因為是女兒之身,慘遭家人棄於此石磚壘成的嬰兒塔中!”
“任憑這些鮮活的生命躺在無數的…或已成白骨、或正在腐爛、或是剛剛沒了氣息的女嬰中!蟲噬蟻咬,自生自滅!”
老叟的聲音很低沉,卻極為平淡,就像是他無數次的向來人介紹過這鷹塔…不…是嬰兒塔!
這些…
是達官顯貴、富豪貴胄不會知曉的,更是滿朝文武、天子皇後無法窺探到的。
但…在這個時代,它就是這麼真真實實的存在。
“為什麼?為什麼?有人會將女嬰放入這鷹塔?會有這麼狠心的父母麼?”劉協一雙瞳孔幾欲爆出,有那麼一刻,這位隱忍的帝王竟是完全無法按捺住他的情緒。
“理由?這需要理由麼?”老叟一邊搖頭,一邊解釋道:“古往今來,不知有多少嬰兒因為是女兒之身被家人溺死,隨手拋屍於大街小巷,任憑日曬雨淋,野獸果腹!屍骨都未能保全!”
講到這兒,老叟頓了一下。“《韓非子·六反》中不是就曾提到過,‘父母之於子也,產男則相賀,產女則殺之!’”
“誠如這些文集記載,溺女嬰本就是民間惡俗,整個大漢城郡之外的鄉社中都有此鷹塔,先秦時就多有記載!曆代,史不絕書!”
“比起溺死,隨手拋棄,這看起來喪心病狂、殘忍至極的嬰兒塔,反倒是這些女嬰最好的、最體麵的歸屬!”
聽到這兒…劉協已經完全無法控製住自己的情緒。
在這裡,在這鷹塔前,他感覺自己看到了大漢最陰暗的一麵,不…是王朝中最有悖人倫的一麵!
而這一切的始作俑者是誰呢?
“為什麼?為什麼女嬰就要被遺棄?你告訴我,這是為什麼?”
劉協歇斯底裡的怒吼…
老叟的語氣卻格外的平靜,他淡淡的言出了一席話…
“因為稅啊…”
“因為那繁重的人頭稅啊!”
“若是生下一個女兒,那便要多一雙碗筷,多一份糧食,多一分賦稅,可因為是女孩,無法下地乾重活,太小的又賣不出去,十五歲若不嫁人,還要支付五倍的人頭稅,隻能徒增家庭的負擔!如今的百姓連…連自己都養不起?如何去養女兒?把她們送到這鷹塔,或許一家人還能活下去,可若是不這樣,一家人都會被餓死!”
“否則,哪個父母能下得去手呢?”
霍…
聽到這兒,劉協的眼眸幾乎眯成了一條縫。
這就是大漢麼?這是天子腳下的大漢麼?
鷹塔…竟…竟有這麼喪心病狂的塔存在於世上,可偏偏,這塔竟成為了女嬰最後的體麵與尊嚴!
“那…那這些女嬰最後會怎樣?”
劉雪連忙問道…
她最關心的是這個問題。
“最後…最後…”老叟頓了一下。“若是有好心的老爺,或許會抱走一、兩個女嬰,養大為女奴,甚至做兒子的填房丫鬟,這已經算是這些女嬰最好的歸屬,而更多的則是在這鷹塔中自生自滅。聽,你們聽…”
哇哇哇!
哇哇!
哇!
無數女嬰的聲音從窗口中傳出,她們剛剛出生到這個世界,誰曾想就要再度離開!她們甚至都沒有能力去抗爭!
“咕咚…”
劉協下意識的咽了一口口水。
而皇後伏壽與萬年長公主劉雪亦是緊緊的咬住嘴唇。
這一刻,他們總算知道,為何…為何陸羽要讓他們來這裡,也隻有這裡,能看到“繁重人頭稅”下,大漢帝國最陰暗的一麵!
“許多地方還沒有鷹塔,那麼…”老叟的聲音還在繼續。“在那一個個荒蕪的田地裡,甚至是鬨事的垃圾堆裡,一陣陣撕心裂肺的啼哭聲時有傳出,此起彼伏,連綿不絕,聽得人心都要揪到一起。”
“終於…她們還是哭不動了,隻能安靜的躺在塔中,躺在其它女孩兒的屍體上,躺在這繁重的賦稅與勞役之下,最後…飄散在曆史的塵埃裡!”
“所以,這位老爺,如果…我是說如果,如果你能行行好,就帶走幾個女嬰,將她們撫養長大,哪怕是在你的府邸中做奴婢,做妾室,做填房丫鬟,也好過…好過她們尚未見識這個世界,就消亡於這大漢的黑暗之中!”
“老爺…老爺…”
說到最後,老叟情緒激動,他一把拽住了劉協的袖口,他多麼希望,劉協是一個好心人哪!
而此時的劉協,他仰麵朝天…
他想咆哮,可嘴巴張開,一句話卻無法脫口!
或許…此前,與豪門氏族站在對立麵,他隻是為了替父皇平反,為父皇證名!
可現在…當這一聲聲的啼哭,當這鷹塔無比真實的躍然於眼前,他…他覺得他必須為這世道做點什麼了!
不為彆的…
隻是因為他…他這一刻還是天子!
大漢天子不能允許大漢帝國存在著如此陰暗的一麵…
“老伯,老伯…”
劉協的語氣幾近沙啞…眼淚在他的眼眸中打著轉兒,後槽牙則不斷的“咯咯”作響,“咕咚”一聲,他再度咽下一口口水。
“老伯,你…你速速打開這鷹塔,所有活著的女嬰,我…我全要了!”
啊…
老叟都沒有想到眼前的老爺竟是這般的“豪闊。”
“好…好…”
老叟連忙從懷中取出鑰匙,打開石門…
而石門敞開的一刻,也不知道是因為新鮮的空氣,還是陽光照入其中,原本沉寂了片刻的女嬰的啼哭聲再度響徹。
“哇哇哇…”
就像是…像是她們在對命運的抗爭。
她們還太小了,不該有人去剝奪她們生的希望!
“陛下…”
看著一乾侍衛去抱起一個個女嬰,皇後伏壽也抱住一個,看著那幼小的女娃還再朝她眨眼睛,伏壽的眼眸中也滿是淚痕。
她望向劉協。
“陛下…”
良久,她隻能說出“陛下”這兩個字!
“朕…朕…”
天子劉協揮出拳頭重重的砸在胸脯上。“朕這皇帝當的不稱職,朕昏庸!”
胸口劇烈的痛感,讓劉協的麵頰愈發的扭曲!
“朕總算懂了,緣何,緣何…陸子宇要讓朕來這裡。”
“這裡沒有廢除‘人頭稅’的方法,也沒有變法的妙計,卻…卻能磨礪出朕最堅實的心!”
“皇後…”
劉協的語氣變得沉重。“今日,皇後與朕一道參加了一場陌生人的葬禮,這場葬禮,想必皇後會與朕一樣,終生銘記!”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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