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上三竿。
關府的正堂中傳來嘈雜的拍案聲與駁斥聲。
“此逆子,豈有此理!豈有此理!”
“關某怎麼就生出這麼個逆子!”
“大逆不道!簡直是大逆不道!”
從關麟離去後,關羽的怒火一下子就竄天而起,他再也無法按捺得住心中的火焰。
他一次次的將手劇烈的拍下。
他的胡須伴隨著他的嗓音,始終顫動不已,他整個人,都顯得無比淩亂。
儼然,此間氣氛並沒有因為關麟的離去,而有所緩和。
甚而有之…
變得比方才關麟在這裡時,更冷峻,更凜冽。
——才不足則多謀,識不足則多慮;
——威不足則多怒,信不足則多言。
關麟的這四句話,宛若一枚枚毒刺一般,讓關羽如坐針氈、如芒在背、如鯁在喉。
“關公息怒啊!”
“是啊,關公息怒!”
馬良與楊儀一個勁兒的勸。
門外的關平、關興、關索、關銀屏…更是大氣都不敢喘一下。
誠然…此前因為四弟關麟,父親生過無數次氣。
可無疑…這一次比以往任何一次都來的更猛烈許多。
“——砰…砰!”
關羽的拍案聲又一次響起,特彆是關銀屏與關索,她倆心都在發顫,滿是對關麟的擔憂!
“豈有此理,此子眼中還有孝義麼?”
“普天之下,豈會有為人子者說他的父親‘才不足則多謀、識不足則多慮’?”
“此氣煞我也!”
關羽罕見的失態了。
還是在這麼多人的目睹下。
委實,關麟臨彆前,最後吟出那四句話,有些戳到關羽心頭的味道了…
這讓他多少有點“破防”!
馬良與楊儀彼此互視,他們想勸,卻又知道,這種時候的勸解,無異於火上澆油。
且讓…關公釋放一下吧。
有這麼個兒子,關公也真的不易!
或許,等這一陣釋放過了,聯想到關麟這小子的本事、功勞,欣慰之餘,氣也就消了不少。
就在這時…
門外傳來一道粗獷的聲音:“你們怎生都站在門外?為何不進去啊?”
這粗獷聲音是周倉發出的…他不知道這裡經曆了什麼,還疑惑…明明關家的一眾公子是大勝歸來?怎生一個個低著頭站在外麵?
這是鬨啥呀?
見沒人說話,周倉又有急事,當即闖入了大堂。
可一進來…他就一種感覺,氣抖冷!
——氣氛抖然就冷了下來!
還是那種猶如,從和煦的春日,一步踏入滿是冰霜的寒冬的感覺!
這…
一時間,周倉踟躕了,緊急的軍務…竟也不敢稟報了。
似乎是注意到了周倉的到來。
“呼…”的一聲,關羽長長的籲出口氣。
方才拍了幾下桌案,大吼了幾句,多少讓他心中的氣順了一些…他儘可能壓抑住那爆發的情緒,淡淡的道:“何事?”
“——長沙郡急報!”周倉如實稟報道,“信使講,長沙郡關山石洞發生大規模械鬥,經過調查已經確定,械鬥的雙方是東吳的陸家軍以及交州七郡督士變的手下,太守廖立與劉磐將軍趕到時,遍地屍橫,雙方幾乎全軍覆沒…”
“倒是廖太守與劉將軍繳獲了大量的連弩、木牛流馬、偏廂車,據調查…是兩名名喚‘史火龍’與‘遊坦之’的商賈,販賣軍械,可不知道為何,這裡卻引發兩方的械鬥,而幸存者交代,交州與東吳分彆帶來了二十五萬金、二十萬金也悉數被這‘史火龍’與‘遊坦之’收納,不知所蹤!”
這…
此言一出…
楊儀還沒回過神兒來,乃至於門外的關平、關興、關索、關銀屏尚是一頭霧水。
可…關羽與馬良均是一怔。
兩人彼此互視,眼芒交彙之際,竟是不約而同吟出同一個字!
——“好…”
彆人沒有聽懂這則急報。
可關羽與馬良太清楚不過了!
什麼史火龍、什麼遊坦之,這些…不過都是關麟那小子布下的棋子罷了。
這一計,乍看起來…似乎比不上將曹仁誘出襄陽的“引蛇出洞”,可…如果放深遠去看,這一計“兩虎競食”比之那“引蛇出洞”,何止精妙百倍?
昔日,關羽就吃過太多次這“兩虎競食”的虧。
這是曹操手下“吾之張良”的荀彧荀令君,最擅長施展的一手。
而這一次…
關麟定是以“兩虎競食”之計,誘使交州士變與東吳陸家打了起來,兩虎競食,反倒是長沙郡的官兵“獵人得利”!
當然,如果僅僅是這樣,那還不算什麼。
關麟此計…最厲害的地方在於,械鬥之後…遍地屍橫,東吳陸家軍與交州士變的甲士幾乎全軍覆沒。
也就是說,究竟發生了什麼?沒有人知道!
而長沙郡調查的結果,就是雙方唯一能獲得的信息。
換句話說,關羽大可以命長沙郡放出消息,編出故事,稍加渲染,這就是商賈交易…卻被賊人給惦記上,最後大打出手,兩敗俱傷。
而這樣的消息放出去…
交州以為東吳是賊人,東吳也會以為交州是賊人,再考慮到,東吳與交州之間那麵和心不和的“附庸”關係。
恰恰…交州與東吳又都與荊州相連。
那麼…接下來,他們勢必都會爭取荊州的支持。
一下子,不就變得有意思了嘛?
一下子,這局麵不就打開了麼?
馬良的眼珠子一定,像是想到了緩和這一對關家父子矛盾的方法,連忙道。
“關公…此舉,雲旗公子巧施離間計,以兩虎競食之法引得交州兵與陸家軍大肆械鬥,積下仇怨,交州與東吳交惡,雙方勢必大打出手,這是解了關公北伐,荊州的後顧之憂啊!”
唔…
馬良的話一開口,連帶著眨眼向關羽示意,關羽一下子就回過味兒來。
——『季常是特地引出雲旗的麼?』
果然,楊儀當即問道:“難道…這也是雲旗公子所為?”
“哈哈…”馬良笑道:“除了他,還有誰能布下這‘兩虎競食’之計…”說到這兒,馬良警惕的環視周圍,不忘補充道:“此事,你們可不許泄露出去…”
周倉一拍胸脯。“這個自然。”
關平、關興、關銀屏、關索也是拱手稱是。
倒是楊儀,又一次的感慨道:“誒呦…這雲旗公子,先是襄樊戰場‘唬騙’曹仁,引得虎豹騎陷入埋伏,幾乎全軍覆沒,如今…又是江東之地,離間‘陸氏’、‘士家’兩族,引發交州、東吳之嫌隙,雲旗公子如此大才,讓人佩服呀!”
楊儀說這番話,可不是因為要勸關羽…
他是由衷發出的這一番感慨。
說起來,他來這江陵城,不過幾天…
可一路走來,聽說到的是關麟的傳說;
到這裡後,又屢屢有關麟的功績,雖幾次三番…關麟與關羽這一對關家父子劍拔弩張。
可瑕不掩瑜啊!
如果說此前,楊儀隻是覺得,關雲旗若是沒能成為諸葛軍師的弟子,多少有些可惜。
可現在,他的想法又發生了劇烈的變化。
這何止是可惜啊!
如此一塊璞玉,若不能讓諸葛軍師雕琢,那簡直是暴殄天物!
下意識的,楊儀已經心甘情願想為關麟這公子…說話。
反觀關羽,因為這一個小插曲,因為馬良的話,他的心情和煦多了。
關羽的目的隻有一個,那就是讓雲旗成為諸葛孔明的弟子,偏偏那“該死”的第一封答卷,太敗眼緣了!
而馬良刻意引出的這則功勳,無異於一個巨大的加分項。
孔明對“北拒曹操,南和孫權”可是看的極重…
這其中,“南和孫權”這一條,最讓他擔心。
而巧施妙計,引得東吳與交州不和,如此…厲害呀!
“唉…”倒是關羽,他故意的歎出口氣,“關某這逆子,唉…”
這就是語言的魅力…
哪怕是欲言又止…
哪怕沒有刻意的表達,但…關羽對關麟的既驚喜又苦惱,通過這麼一句,通過這麼兩個“唉”字,一覽無餘,足夠讓楊儀清楚,回去後該怎麼向孔明複命。
“關公…”
見氣氛和緩了不少,周倉繼續問道:“長沙太守廖立還提及,這批軍械如何處理?”
“物歸原主吧!”關羽擺擺手,儘管有些不舍,還是故作瀟灑道:“運回來,給雲旗這臭小子送到西城郊…”
不送到西城郊,又能如何呢?
但凡…他關羽敢扣下一丁半點,那不用想,明兒個一定又是滿城風雨。
——關麟公子於得勝橋上請關公下罪己書!
這“罪己書”,簡直要被這小子玩出花樣了。
“關公放心…”楊儀最終開口道:“雲旗公子的才華,下官看在眼裡,必定會向諸葛軍師如實稟報,至於那考題…下官也會替雲旗公子、替關公向諸葛軍師解釋一番,瑕不掩瑜…想來諸葛軍師一定是能體會雲旗公子的才華,能體會關公的這封期盼,所以…”
說到最後,楊儀的目光再度望向那竹簡…
這是在請示關羽。
“罷了,罷了!”關羽擺擺手,“孺子不可教也…罷了,隨他去吧!”
說到這兒,關羽緩緩起身,“今日楊尚書要走,關某送楊尚書。”
“不敢…”
“請!”
罕見的,關羽親自去送楊儀。
而這一個地位懸殊的送彆,無關乎性格,無關乎身份,關乎的僅有一名惆悵的“老父親”在為他的兒子“計深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