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得意須儘歡,莫使金樽空對月,哈哈…哈哈!”
皎潔月色下。
一個“狂士”行走於街道,那豪放不羈的話語,在這個敏感的時刻,頓時就吸引到了巡查官兵的注意。
有官兵躍躍欲試,“這眼下就要三更,張將軍下令宵禁?何人如此狂妄?還敢行走於街道。”
——宵禁!
“宵”就是夜晚,“禁”就是禁止。
漢朝本就有夜禁令,三更以後不能在街道上行走。
年輕時的曹操,在做洛陽北部尉時,就曾鑄五色大棒,巡夜中逮住了皇帝身邊紅人蹇碩的叔父,直接活活打死。
也正是因此,曹魏對這項“夜禁令”看的極重。
如今,有人如此張狂,深夜在大街上發酒瘋,自然…官兵們就要上前緝捕。
“等等…”卻不曾想,幾個新兵蛋子被一名老兵攔住,“你知道他是誰麼?”
“王子犯法與庶民同罪…”
“啪”的一聲,老兵一拳砸在了這新兵蛋子的腦門上,“他是五官中郎將的貴客!聽說是來自江陵…”
“那又如何?五官中郎將再大,還能大得過丞相麼?”
“嗬嗬…”聽著這新兵蛋子單純的話語,老兵感慨道:“五官中郎將是大不過丞相,可丞相卻不年輕了,植公子此番又闖下大禍,丕公子又是丞相的長子?他的人,誰敢動?”
這…
新兵像是一瞬間悟了,他支支吾吾半天,隻能瞪大眼睛吟出“那…那”字…
“這不三更的鑼還沒響麼,告訴打更官,晚點兒再敲!”當兵當久了,都是兵油子,什麼時候該乾什麼,心裡邊兒門兒清的很。
倒是此刻…不遠處的醉仙樓裡,二樓的桌子上擺著酒饌,心情煩悶的曹植一邊敲著筷子,一邊作歌。
——“棄身鋒刃端,性命安可懷?父母可不顧,何言子與妻。名編壯士籍,不得中顧私。捐軀赴國難,視死忽如歸!”
這是曹植本植著寫的《白馬篇》!
本該是雄壯昂揚的歌聲,此時卻因為他闖了大禍,致使江夏淪陷。
連帶著這歌聲中顯出的,均變成了末世的哀戚和悲涼。
楊修也心不在焉的跟著唱,手中握著酒,卻沒有飲,腦中閃過的是父親楊彪的模樣。
父親楊彪是漢臣哪!
自從楊修堅定的站在曹操這一邊時,楊彪就與他斷絕了父子關係,如今想來…父親或許是對的!
隻可惜…唉…
幽幽的一聲歎息,楊修的眼睛慢慢紅了,停止了歌唱。
歌聲罷,曹植凝望著陷入冥想中的楊修,一時沒有說話。
楊修很快回過神兒來,尷尬的笑笑,“子健這《白馬篇》真是讓人感心動耳!”
曹植歎息,“一切都結束了吧,輸了,是我輸了…這些年,德祖你為我操的心太多了,終是有些事,不能強求。”
楊修的神情少有的誠摯,多出了幾許視死如歸的意味。“那個位子,本來就該是你的,我本不會輸,子健伱也不會!”
曹植慘笑。“可…現在還有得選麼?這一次,我與二哥均是私自調兵,均是好意,可誰曾想…二哥無功,我卻惹上大錯,這怕就是天意吧…若我調得的是許都的兵馬,二哥調得的是汝南的兵馬,或許…就如德祖所言,那個位子,我就能坐到了!”
言及此處…
曹植滿飲一樽,笑容更是慘烈。“我常常想,要是我當初沒有和二哥爭,德祖是不是就不會斬殺那於禁將軍的副將,就不會為我偽造父王的詔令,或許…今天我就可以和德祖,和二哥,咱們一道鐘情詩酒,那…或許才是我想要的日子…八年了,哈哈,我把自己的青春、你的青春、二哥二嫂的青春,都爭成了一場噩夢!”
提及“二嫂”的時候,很明顯曹植不經意頓了一下。
像是這個名字,讓他變得更加悲壯。
楊修紅了雙目,“公子身為曹丞相之子,一些事兒總是該做的,總是身不由己的!局勢讓你、我做出了選擇,人生卻沒有回頭後悔的餘地,大王讓我輔佐子健公子,子健公子將我當做朋友,從那一刻起…我便選擇把…成就你曹子建作為我楊修的唯一理想!”
曹植茫然:“可這理想已經隨著如今的局勢破碎了,二哥贏了,我…我輸了,這份理想是不是從一開始起就是錯的?”
楊修感慨:“子健公子,你就是太善良了,理想沒有對錯,作為臣子,我欣慰於你的善良與縱情,可卻清楚,這對於爭奪世子是不利的!但作為朋友,我就喜歡你這樣縱情的才華,‘置酒高殿上,親交從我遊’,我就願意‘從其遊’,哪怕不惜為你而死!這是我選擇的理想,我不為自己的理想後悔,如果真的錯了,那是局勢的錯,命運的錯,不是我的錯,更不是你曹子建的錯!何況…”
楊修恨恨的道:“何況我雖輸了,但子健公子你還沒輸,殺那於禁副將的是我,偽造丞相詔令調兵的也是我,這些都與子健你無關…”
“德祖…”曹植連忙道。
“哈哈哈哈…”楊修卻狀似癲狂一般,大聲吟道:“置酒高殿上,親交從我遊…”
“歸來宴平樂,美酒鬥十千…”
楊修宛若做出了某個決定,他要犧牲自己,去…去保全曹植!
他頗為豪邁的舉起酒樽:“該你了,子健…”
曹植雙目熏紅,“德祖,我已經輸了,輸了世子之位,我不能再輸了你啊!”
“哪裡輸了?”楊修將酒樽中的酒一飲而儘,他鐘情高歌著曹植的詩詞:“清醴盈金觴,肴饌縱橫陳。齊人進奇樂,歌者出西秦。翩翩我公子,機巧忽若神…酒,酒…再來酒,再來酒!”
忽然,樓下重重的腳步聲響起,隨著“嘎吱”一聲,醉仙樓的大門被推開。
闖進來一個狂士,坦胸漏丶乳,兩個酒葫蘆一左一右的晃蕩著。
他一進門就大吼道:
“酒?誰方才說酒來著?”
楊修與曹植本以為就是一般醉酒之人。
這個點兒還敢來酒肆耍酒瘋,沒有被巡城的官兵抓起來打上一頓,已經足夠幸運了。
還要酒喝呢?
簡直是醉的不清。
曹植卻是莫名的回想起,他當年“夜闖司馬門”…也是楊修竭儘全力,才保他周全,讓他沒有因為醉酒,失去了“爭奪世子”的可能。
往事如煙——
此刻,酒肆的掌櫃就去打發這醉漢。
哪曾想,卻聽得這醉漢大吼道:“百年愁裡過,萬感醉中來…腹中書…腹中書萬卷,身外酒千杯,嗝…哈哈,哈哈,你莫要動我,起開,起開…酒逢…酒逢知己千杯少,話不投機半句多…也罷,也罷一醉能消萬古愁!”
這…
醉漢隨口吟出的一些詩篇中的名句,讓楊修一怔,也讓曹植側目。
需知道,南朝詩人“謝靈運”對三國時期詩人曹植的評價是:
——天下之才共分十鬥,我謝某人占得一鬥,天下人共分一鬥,唯獨曹子建獨占八鬥。
而這也是成語“才高八鬥”的由來。
也正因為“才高八鬥”,所以…當聽到這些詩句時,曹植才驚了,對這醉漢口中的詩詞驚為天人…
也是——
你曹子建是才高八鬥?
那李白、杜甫、白居易,杜牧、王維、歐陽修,你們若並於這一世,又是幾鬥?
“子健…”楊修張口…
“德祖,莫要說話。”曹植連忙抬手,他仿似不想被打斷,他著迷了,對這醉漢口中的詩句著迷了。
他要繼續聽…接著聽。
楊修的目光微眯,凝望著一樓處那“衣衫襤褸”、“狂放不羈”的醉漢。
他的聲音還在繼續,像是醉的不輕。
已經開始說“醉話”了…
“——酒,液體之火,飄飄欲仙,讓天地顛倒,讓世界流轉,把古籍文獻,澆灌的跌宕起伏。將琴棋書畫,熏染的色彩斑斕,哈哈,它醉了張飛,狂了禰衡,張揚了曹孟德,書寫了鴻門宴,濕了清明杏花,瘦了那曹家子建…”
“你啊你,成全了多少英雄豪傑,放倒了多少村夫莽漢,歌舞與你相佐,美色與你為伴。催詩情萬丈,壯文人鬥膽…”
這醉漢越說越是豪放不羈,也是放肆不已。
他的動作也越發誇張…
乃至於將上衣悉數退去。
他的話還在繼續:“有人借你發瘋,有人借你奪權。有時你隻是一個道具,烘托一下酒席上的氛圍。有時你更像一種暗器,把貪杯的對手麻翻…哈哈,哈哈哈…葡萄美酒夜光杯,月飲琵琶馬上催,哈哈,哈哈哈…勸君更儘一杯酒,西出陽關無故人…酒,好酒,上好的酒,吾來你這打酒,吾勸汝莫要不識抬舉,且給吾添滿這酒!”
隨著這一道道豪邁的聲音。
“——咚,咚!”
突然間,這醉漢一個踉蹌,跌倒在地…
酒肆掌櫃去扶時,卻已經聽到他那“呼嚕”之聲,儼然…醉的不輕,已經睡著了。
掌櫃就準備招呼跑堂的,把這醉漢扔出去。
卻不曾想,曹植當即喊道。
“且慢…”
他與楊修快步下樓,楊修行至這醉漢身側,翻開他那披散的頭發,那張狂不羈的麵頰展露而出,楊修當即一怔…
“是李藐!李氏三龍之一的李藐!”
“李藐?”曹植並不認得此人。
楊修解釋道,“此人乃蜀郡名士,號稱‘三龍’之一,可先是公然羞辱劉備,又是與關四公子劍拔弩張,前端時間,有傳聞那關麟將他扒去衣衫綁於城門處示眾,以此羞辱於他。”
“昨日倒是聽說,曹丕從江陵特地接來一狂士,此人之狂不亞於那裸身羞辱丞相之‘禰衡’!不想竟是此李氏三龍之一!”
出身,羞辱…
這些關於李邈的,曹植絲毫不介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