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陵城,一方館驛。
有仆從正在照著官醫署新拿的藥房煎藥,也有女婢在整理著房間。
唯獨魯肅,他心情沉重的用劍在木架上刻出一條痕跡,幽幽的說。
“今日是十月二十八!”
一旁的東吳官員駱統看了眼刻滿劃痕的架子,心事重重的放下手中的竹簡,歎口氣,“距離大都督與關四公子的賭約還剩十日!那九千餘俘虜,似乎依舊沒有歸降的意思。”
駱統是隨著魯肅、諸葛瑾一起來到荊州的,以往有諸葛瑾在,這位曾經陳國國相駱俊的兒子,凡是並不靠前,總是低調的守在一旁,多聽少言,默而識之。
如今,諸葛瑾送信於呂蒙,便囑咐駱統好好的照顧魯大都督。
故而,如今魯肅的身邊是駱統隨侍左右。
此刻,隨著駱統的一番話,魯肅扔下木劍,走到門外,遼遠的清空中有飛鳥翱翔而過,他仰望蒼穹,喃喃道:“東吳能不能收下關雲旗這個至關重要的好女婿,再有十日就能揭曉了。”
就在這時…
一封急件送來,是從水陸加緊運送,駱統接過後,連忙遞給魯肅。
魯肅徐徐展開,而這不展開還不要緊,一展開之下,他嚇了一跳,雙腿一個踉蹌險些就栽倒在地上。
駱統連忙扶住他,“大都督…是發生了什麼?”
魯肅胸脯尤自跌宕起伏,沉吟了半天,他方才道:“交州…交州陸家軍敗了…”
啊…
駱統一怔,還不及他醒轉過來,魯肅的聲音再度傳出,“步騭將軍死了,陸家族長陸績也死了,就連陸伯言也…也被擒住了,卻又被放了出來”
這…
魯肅的話讓駱統隻感覺,不可思議!
這,怎麼可能呢?
明明前段時間,剛剛傳來陸績被救了,陸遜可以進攻了。
整個東吳,所有的文武都翹首期盼著一場鬱林郡的大捷,期盼著冬至之前能平定交州,振奮士氣…然後合軍北上與曹賊一決雌雄。
可現在…這…這啥情況啊?
咋…咋就敗了呢?
說起來,駱統也是經曆過大風大浪的。
五歲的時候,袁術向陳國借糧,陳國不借,袁術就刺殺了陳國國主劉寵與駱統的父親駱俊。
八歲的時候,駱統的母親被東吳重臣華歆看重,納為妾室,後來華歆與母親投了曹操,不願跟繼父一起生活的駱統獨自一人留在東吳。
與母親訣彆時,母親一直在車後哭著,喊著,跟著,可駱統頭也不回,馬夫問他,駱統說,“不想增加母親更多的思念與悲哀!”
從那以後,駱統學文習武整整十二載,因為從小過的淒慘,故而懷有一顆仁人之心。
這點,被魯肅與諸葛瑾看重,舉薦給孫權,頗受孫權的信任與賞識,是除了陸遜、諸葛恪外,東吳少有的名聲在外的青年才俊。
按理說,他經曆了這麼多事兒,遇到事兒時該能沉得住氣。
可偏偏,交州的戰局,陸遜、陸家軍敗了…
這一計重錘,還是震撼到他了。
他沉吟了片刻,方才張口:“魯大都督所言,那必是慘敗…可如何敗了呢?交州幾十年就沒打過仗,縱是守城的一方,如何是身經百戰的陸家軍的對手?”
魯肅的眼簾低垂“急件上隻寫八百步外天降神箭?可這等話…你信麼?我信麼?吳侯會信麼?”
他的一雙眼瞳中飽含著的是深深的擔憂。
“大都督是怕吳侯發落了伯言?”同為年輕一輩的翹楚,駱統與陸遜私交不錯,問出這話時,他也擔憂了起來。
“不至於。”魯肅沉吟道,“主公或許會震怒,會發落伯言,但他身邊還有元歎(顧雍),還有子布(張昭),還有子綱(張紘),有他們在,主上究是震怒也會冷靜下來,等真相傳回去!”
“真相?”
“呂子明就在鬱林,他最清楚真相。”說到呂蒙,魯肅的心情還平靜了不少,“除非伯言真的有鬼,真的有二心,否則,依著子明的性子當不會對自己人落井下石,何況,還有諸葛子瑜…他已經帶著我的書信去見呂子明,料想也該到了吧…”
話雖這麼說,可莫名的,魯肅的心頭“砰砰”的跳個不停,像是有小鹿亂撞一般,始終攪的他不得安寧。
“唉——”
一聲幽幽的歎息,魯肅收回了望向駱統的眼芒,他重重的歎出口氣,他的心頭深深的沉吟著:
——『希望…希望是我多心了!』
——『希望一切相安無事!』
…
…
蒼梧郡的治所廣信城。
所謂蒼梧,又名刺桐,乃是一種枝乾間有圓錐形棘刺的喬木,嶺南多此物,故以此物為郡名。
此刻,這座蒙江從中穿過的城郡;
這座遠古舜帝南巡狩獵,駕崩於此的城郡。
幾天的時間內,許多匹快馬呼嘯疾馳而來。
這些快馬的背後是不同的勢力,這些快馬的背後又藏匿著一個個陰謀詭計,縱橫博弈…
讓人這一刻尚為執棋者,下一刻就能淪為棋子。
此刻,呂蒙正在與諸葛瑾弈棋…
說起來,諸葛瑾是他今日見的第二個“外人”!
前麵一個是陸延…
如今陸遜收拾殘軍,糧草已斷,暫時駐紮在蒼梧與鬱林郡之間,他派他的兒子陸延送來信箋,態度很明確,就是來闡述事情的真相。
他陸遜是敗了,卻從未做過不臣之舉,從未有過誅殺異己之行徑。
當然,這所謂的真相中包括的內容嘛。
——有鬱林郡的布山城八百步開外射出神箭,宛若天降神箭…
——有神箭擊垮了木塔樓,也擊崩了山巒,任憑石階墜落,將陸家軍淹沒。
——也有步騭與陸績的慘死,有陸家軍的分崩離析,更有他陸遜被埋於石階中,被交州俘虜,受儘重刑後,將他放出。
而麵對這樣的信箋,這樣的回答。
呂蒙隻是淡淡的反問。
三個問題。
第一個問題——“什麼樣的弩能射出八百步距離,威力巨大的神箭?”
第二個問題——“那石階墜落,怎麼偏偏砸中的是陸績,是步騭?你跟你爹?怎麼就沒事兒?”
第三個問題——“為何交州士家對你爹用了重刑後?卻放了你爹?你爹與交州這是在演的哪一出?排除異己,卻玩砸了麼?”
陸延對此的回答,隻能是父親陸遜也被石階砸住,至今左腿沒有知覺。
至於第一個問題和第三個問題,陸延實在回答不出來。
那時候的呂蒙淡淡的點頭,這一封闡述真相的信,讓他愈發覺得陸遜心裡有鬼!。
這太像是一場戲了…
一場借敵之手排除異己的戲。
呂蒙又問出了第三個問題,“事實勝於雄辯,謠言也會毀於行動,吳侯定下的一月之期如今尚未到,你爹可能率殘兵攻下鬱林郡?一雪前恥,也證自身的清白?”
呂蒙這是在給陸遜機會。
隻是,陸延隻能無奈的搖頭,他提出了一個“恐懼”的概念。
是啊,在搞懂那八百步外的天降神箭之前?陸家軍人人惶惶不已,士氣低落,早已沒有半分鬥誌,這樣的兵?還能攻城麼?還敢鬱林郡的布山城麼?
除此之外,陸延也提出,父親陸遜的腿。
如此情形之下。
父親能指揮麼?
能統率麼?
——將不能統,兵不能戰?這鬱林郡如何攻下?一月之期如何如約履行?
聊到這兒,整個話題就僵住了…
再聊下去,似乎也沒有什麼進展了,呂蒙隻說知道了,便要陸延下去休息,等他調查過後再說。
當然了,陸延如何不知道,此名為休息,實為幽禁哪!
說起來,他不怕幽禁…
可他怕陸家軍斷了糧食啊!
陸延當即向呂蒙請糧食,可呂蒙的態度很堅決,一定要等事情調查清楚之後,才會發糧!
之後,便是部下告知,諸葛瑾來了…帶來了魯大都督的信箋。
呂蒙不敢怠慢…吩咐部下“好生對待”陸延公子,然後就匆匆離開了那軍帳。
之後,便是呂蒙與諸葛瑾的對弈。
至於這弈棋,是諸葛瑾是看出呂蒙的心情頗為沉重…
於是,他主動提議,一邊下棋,放鬆下心情,一邊聊正事兒。
此刻,縱橫十七道上黑白錯落,局勢交纏…
呂蒙鎖眉考慮良久仍無法落子,心神不寧地將棋子投入棋奩(lian二聲),諸葛瑾仿佛看穿了什麼,問道:“看來伯言這案子不好斷哪…”
弈棋間,兩人已經聊了一會兒,聊到了魯肅的話,聊到了吳郡的這些大族看重的東西,聊到了一個陸績,的確足以讓陸遜投鼠忌器…
此前進攻的遲緩,這些都不怪陸遜。
可偏偏,局勢的發展已經不是“陸績”的問題,不是進軍遲緩的問題了。
甚而有之,如今是陸家軍大敗,是交州鬱林守住了,更是陸績涼了…被砸成肉泥了,就連監軍步騭也死了。
也就是說,如今的真相,隻剩下他陸遜與陸家軍的一張嘴了,這怎麼查?
陸家軍若是上下一致,他呂蒙豈能查出“真相”?
“大都督的意思我知道,他是想保住陸伯言,可步騭的死,陸績的死不能算了呀,一個是主上寵幸姬妾的族人,一個是東吳的大族,影響太大了…這種時候,我若是狀告他陸遜,不用任何證據,必定是響應者甚眾,一呼百應…可…”
“可若是我替陸遜說情,那若是沒有直接的證明,保不齊就得被人說成沆瀣一氣、同流合汙…乃至於我呂蒙也要被拖下水,眾叛親離,如今的情形下,這帽子可不敢亂戴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