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陵城中,關家府邸。
因為那肩膀處毒的擴散,關羽的身子一日不如一日,可為了穩住軍心,他每天還會強忍著露麵幾次。
關羽清楚,這支關家軍,隻要他關羽還在,魂就不會倒下…可誰又能想到,每一次站起關羽都承受著多大的痛苦。
終於,這一日的關羽再也起不了身,這一日的關羽再也露不了麵。
關羽的夫人胡金定,她本很少出現在關羽的身邊,她知道關羽忙,又操勞著軍務、政務,於是賢惠的不去打擾他,讓他把更多的時間留給大業。
可這幾天,胡金定每日都守在關羽的身前。
她不想讓關羽太難過,在關羽麵前強做鎮定,故作堅強,可到了夜裡,往往淚灑長衫。
今日,她親自從仲景神醫的二弟子杜度的手中取過藥,將已形如枯槁的關羽的腦袋枕在自己腿處,取了勺子,趁著關羽還有一丁點的清醒,將這藥喂入關羽的口中。
關羽是個要強的人,他不想自己如此虛弱的一麵展現給外人,故而讓所有人都離開這邊,各司其職。
唯獨他的夫人胡金定,這是他無法命令與使喚的人。
說起來…
胡金定在解良郡時就跟了關羽,隻是因為關羽犯了殺人的官司逃了出去,胡金定也就避禍於江湖,四處尋找夫君。
後來,還是在劉備占徐州的時候,胡金定才找到了關羽,期間…她還受到一個女子的幫助,後來打聽過才知,是呂布的部將秦宜祿的夫人姓杜。
也正是因此,時局變幻,當曹操進攻呂布…最後攻城的時候,關羽向曹操提出討要此杜夫人,名義上說是聽聞其天姿國色,想要娶為妾室,實則是為了報杜夫人幫助妻子胡金定千裡尋夫之恩。
關羽…終究是義字當先,有恩必報!
怎奈,關羽是好心辦了壞事兒…
他不向曹操說這杜夫人天姿國色還好,這一說之下,曹操忍不住在人群中多看了一眼,然後就無法忘掉她的容顏。
連帶著這位杜夫人還為曹操誕下了曹林、曹袞、金鄉公主兩兒一女!
那時候的關羽,心態都有點崩了…
當然,這不是重點…
重點是作為關羽的夫人,胡金定這些年承受了許多,她不爭不搶,外人除了知道她是關興、關麟、關銀屏、關索的母親外,幾乎沒有人了解她更多…
她極少拋頭露麵,也很少參與府內外的事物,就默默的操持著這個家,做一個賢內助!
直到現在…家裡的頂梁柱倒下了,她才不得不出麵,她心裡頭始終擔心著她的夫君哪!
關羽此刻已是氣若遊絲,隻努力的張大了一些眼睛,眼前一片模糊,他突想著什麼,一麵吸吮著藥,一麵極努力的嚅囁著:“曹軍沒有打過來吧!”
“沒有…”胡金定回答。“一切都好,南郡相安無事!”
關羽接著嚅囁著:“那,沒把我這副模樣告訴雲旗那…那臭小子吧?”
這一句話,關羽好像比第一個問題“曹軍有沒有打過來”更加關心!
胡金定看著關羽,她自然清楚,關羽心裡想的是什麼。
這關府之中,這一對父子就像是冤家一般,時時刻刻的叫著勁兒呢。
兒子想證明,他爹是錯的;
當爹的想證明,他永遠是對的…
幾次劍拔弩張,幾次針鋒相對,幾次爭的麵紅耳赤,胡金定雖然沒有出麵去勸和,但父子兩人什麼心情,她最是清楚了。
夫君關羽是傲氣不可一世,是要強,是絕不認輸!
可誰曾想,兒子關麟是執拗,是比他爹還要“要強”,是一定要逼著他爹認輸!
每每想到此處,胡金定不由得“唉”的一聲歎出一口長氣。
胡金定是個堅強的女人…
可此刻,看著夫君如此模樣,如此口吻,已經是忍不住雙目泛紅,眼淚嘩啦啦的落下:“你要好起來,先不要擔心這些…先喝下藥,會沒事兒的。”
她低聲安慰,可她知道,這樣…無異於已經回答了夫君的問題。
“維之那小子平素裡就跟雲旗關係最好,這些天又一次沒有出現,想來我這副模樣,他還是忍不住去江夏告訴雲旗了吧?”
關羽輕聲言道…
說到這兒,仿佛巨大的虛弱感席卷全身,讓他渾身上下有一種莫大的無力感。
可偏偏,關羽又想到了什麼,他在積蓄力氣,良久,才道:“我的病情我知道,這毒怕是不好解…就算治愈了,患上‘四六分’的可能性也極大…”
誠如關羽所言,古代打仗可不講究那麼多的江湖道義。
箭頭上染毒,乃是再平常不過的手段。
比如“箭毒木”,彆名是大名鼎鼎的“見血封喉”樹,此樹全身是毒,杆、枝、葉、花、果的白色汁液中,均有劇毒。
再比如“一枝蒿”,其莖磨成粉之後,就成了毒粉,這些都是能瞬間致命的毒藥。
當然…
關羽沒有瞬間致命,至少排除了這兩種毒。
那麼…就極有可能是“烏頭”,此‘烏頭’又名‘草烏’因為其外形與烏鴉頭相似而得名。
而“烏頭”之毒早在先秦時期就有準確記載…
《史記蘇秦列傳》中提到過,蘇秦就介紹過‘臣聞饑人所以饑而不食烏喙者,為其愈充腹而與餓死同患也”
意思就是,此毒為慢性毒藥,肚子餓時吃烏頭,跟餓死是一樣的結果。
還有後世某部電影《滿城儘帶XX甲》中,隱藏在王後湯藥中的慢性毒藥也是烏頭!
由此可知,這烏頭的慢毒極是有名。
誠如關羽如今的眩暈、恍惚…也正是烏頭中毒的症狀。
除了烏頭外…
魏軍的箭矢中沾過“金汁”的概率也極大。
金汁就是俗稱的“粑粑”,射傷敵軍的皮膚,“粑粑”中大量的細菌幾乎百分之百會讓對方的傷口感染,繼而染上“四六風”…在不久之後不治而亡!
這也是為何在守城的過程中,曹魏守軍總是會把“粑粑”混在滾燙的熱水裡,居高臨下潑灑在敵兵的身上。
原理相同,開水燙破皮膚,“粑粑”中大量的細菌負責讓士兵感染發炎,這是一劑絕命的慢性毒藥!
除此之外,夾竹桃、番石榴…等等毒物的汁液,均可以製作毒箭…
而現在,難就難在…不好確定關羽所中的是哪種毒藥,也就不好對症下藥。
更無法確定毒箭中是不是還沾有“粑粑”…
如果有的話,那“四六風”是沒跑了,這對於關羽,才是必死的局麵。
“不會有事的…”
“你先聽我把話說完。”關羽用儘最後的力氣張口道:“我若死了,最放心不下的也是雲旗,他是有些聰明,有些機智,但做事不管不顧,不遵禮法,全憑自己喜好,你是他的母親,我若有個閃失,你要多勸他,多拉著他,讓他不要那麼的鋒芒畢露,讓他做事三思而後行!”
提及了關麟,關羽仿佛一下子想起了許多有關他的事兒。
可越是想…越是否定了他自己的想法,“也罷…也罷,彆勸了,他和尋常的孩子不一樣,至少他能一夕間讓曹軍十萬葬送,可他爹卻…卻在如此大優的局損兵折將,一些時候,作為他的父親,我是不想承認的,可在一些方麵,他的確是青出於藍,他的確是把他爹給比下去了!”
誰曾想,關羽要強了一輩子,在此刻,在他最虛弱的一刻,竟真的向兒子認輸!
這等言語…放在平時,根本不可能有人能想象。
關羽的話還在繼續,“孟子曰,君子之澤,五世而斬,小人之折,君子之澤…就替我提醒他,讓他千萬小心,莫要步了爹的後塵…至於荊州,在大兄與孔明派遣新的將軍坐鎮於此之前,權且讓雲旗統管整個荊州…不對…不對…”
關羽是真的恍惚了,頭顱處仿佛始終是暈厥的,這讓他想到一出就說一出,像是完全沒有條理,完全沒有經過大腦。
“你彆說話了,先修養身子…”胡金定咬著牙,眼淚“啪嗒啪嗒”就往外溢。
“怕是大兄與孔明派來的將軍鎮不住荊州啊…”關羽繼續道,語氣苦澀,哪怕是這種時候,他還在為複興漢室的大業費心勞神,還在想他在荊州的繼承人。
“這些荊州的兵士要麼是追隨了我多年的,要麼是投靠雲旗的,除非孔明與大兄親自來?否則誰…誰震懾的住荊州?不行…不行…”
關羽突然艱難的挺起身子,可如此牽動傷口,讓他的傷口上一陣撕心裂肺的疼痛。
“你扶我起來,我要寄信一封給大兄,荊州這裡…荊州這裡,自…自有吾兒雲旗繼承吾之遺誌,吾兒雲旗定能重塑關家軍之英勇,兵鋒直指宛洛…實現那…那隆中對的展望,不負…不負大兄所托——”
胡金定扶著關羽起身,巨大的毒性讓關羽根本就無法下地,胡金定忙把筆紙拿來,她淡淡的說,“你來說,我…我替你寫…”
胡金定太心疼了,卻也知道,她之所以會看上眼前的這個漢子,不就是因為他的忠義為先,他的至之生死於不顧嗎?
唔…
就在這時,也不知道是牽動了傷口,還是牽動了胳膊處的毒性。
關羽“噗”的一聲吐出一口鮮血,血中還帶著幾許黑澤。
這下胡金定慌了,連忙呼喊,“杜大夫,杜大夫…”
…
關羽的寢居外亂作一團,大量婢女、醫者端著水,捧著手巾混亂地穿梭著…
關興、關銀屏、馬良等人焦灼的望眼欲穿。
糜芳匆匆的趕了過來,焦急的問:“怎麼了?雲長他怎麼了?不是毒性能止住麼?怎麼我聽說突然吐血了?還是黑血?”
說這話的時候…
周倉剛剛從屋內走出來,他的一雙眼睛低垂的厲害,麵色沉重,陰沉至極。
關羽的夫人胡金定還在屋內…替杜度打著下手…
“周叔…我爹…我爹他怎麼樣?”
關銀屏連忙上前,一張因為梨花帶雨的哭泣而紅撲撲的麵頰上寫滿了擔憂。
周倉搖了搖頭,“之前,杜醫官判斷這毒攻不到身體,隻是在胳膊中,不至於致命…但沒想到,這毒比想象中的要更厲害,極有可能是‘烏頭’沾在二將軍的骨頭上,按照他的說法,除非…除非能把這毒的根源,骨頭處的毒素悉數給刮乾淨,輔以烈火祛毒,否則…怕是病情還會進一步的惡化。”
這…
周倉的話讓眾人不解了。
糜芳性子直,直接問:“那還愣著乾嘛?刮毒…那就刮呀…讓杜醫官刮就是了,這還等什麼?”
“可關鍵是…”周倉也無奈了,“關鍵是杜醫官不會刮骨療毒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