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都,晨光熹微,一處宅府中,一道沉重的聲音傳出,驚起了樹上的幾隻雀兒。
“你這是要置我於死地啊——”
很難想象,吟出這麼一句的是一個麵頰猶如白玉般潔淨的男子。
流星般明亮有神的電眼,強壯的肌肉、修長的四肢,健美的腹肌和勻稱的腰身,再加上充滿磁性的聲音,孔武有力的手臂。
這樣的男人,簡直是滿足了這個時代女人對於情郎的所有幻想。
他是馬超,人言“錦馬超”,從遠處看,他也的確當得起這個錦字!
站在他麵前的則是一個豹頭環眼,燕頷虎須的男人,是張飛。
聽得馬超吟出那句,“置我於死地——”
張飛一擺手,“你是俺大哥的上將軍,俺怎會置你於死地啊?俺這分明是送你一份大功啊!”
馬超凝著眉,“那你讓我支身赴下辨城?你可知那下辨城裡有魏軍兩萬,更有我的死敵楊阜、趙昂…以及那個女人王異!”
說到“王異”,馬超幾乎是咬牙切齒。
仿佛是想到了某段戰場上,不堪回首的往事!
一個女人,九次用計擋住了他的進攻,這份恥辱。
馬超的語氣更添沉重,“除了他們外,我聽聞那曹操還派族子曹休率三萬兵前去支援,你讓我單槍匹馬前去,哪裡還有活路?這豈不是送死?”
“俺才不舍得讓你死呢!哈哈哈…”張飛連忙說,一邊說著,還一邊笑著解釋道:“曹休到下辨城,猴年馬月了,而如今的下辨城,兩萬兵裡,一半兒都是氐族人,氐族人你熟啊…你當初投我大哥時,手下那些西涼鐵騎不就是氐族楊千萬部落的麼?”
楊千萬是馬超的副將,也是氐族部落中“白馬氐人”的一支。
要知道…在後來,這個白馬氐人部落建立了“前仇池國”,北魏名將楊大眼就是他們家的。
馬超的母親因為是羌人,羌氐同源,故而從小馬超就與羌人、氐人走的很近。
這些羌人、氐人也佩服他的武藝,這也是為何楊千萬這一支會投靠馬超的原因。
同樣的,這支“白馬氐人”也是劉備軍團中少數的騎兵隊伍,十分珍貴。
隻是,張飛的話並不能說服馬超。
“氐族部落…多了去了。”馬超聲音低沉,“楊千萬是白馬氐人,可下辨城的氐族是雷動部部,它們早已歸降那曹賊…助紂為虐!”
“這不妨事!”張飛像是信心滿滿,“武都不就是隻有那四股氐人部落麼?一個是興國氐王阿貴,居興國城,第二個是百頃氐王楊千萬,居仇池山,第三個是下辨氐人雷定,手下共有七部一萬多兵,最後一個則是河池氐王竇茂!”
張飛如數家珍一般,“四年前,那阿貴與楊千萬就跟隨你馬孟起反抗曹賊,阿貴戰死,阿貴部被曹操強行收編,之後河池氐王竇茂在曹操征漢中時擋住道路,被曹操擊敗,整個部落悉數給屠儘了…血都染紅了荒漠!”
“現在…曹操手上的唯獨下辨城雷定那七部,還有阿貴的殘餘…這些人的數量,怕是直接奔一萬多去了…這麼算,下辨城裡真正的魏軍那才有多少?再說了,武都四部氐族叛了曹操三部,那最後一部?怎麼可能真心實意的效忠,不過是隱忍罷了,就等你馬孟起趕過去振臂一呼,他們敬畏你,一定會聽你的!這是兵不血刃哪!”
張飛越說越是激情澎湃。
到最後吐沫橫飛,直接飛了馬超一臉。
馬超顧不上擦臉,他驚訝的看著張飛,雖然…張飛的這個“單騎入下辨”的提議有些冒險,還有點兒扯蛋。
但架不住,他這一番頭頭是道的分析過後,這提議,竟也開始變得有道理了起來。
甚至…張飛對氐族的了解,這完全出乎馬超的意料,這才是讓他最難以置信的地方。
“翼…”
馬超的話還沒吟出,張飛擦了把嘴,他那大嗓門又一次蓋過了馬超,根本不給馬超開口的機會。
“去年那曹操不是已經屠過一次氐族了麼?如果現在,那曹操又要大肆劫掠一番氐族呢?那趁著這個機會,你馬孟起隻要在城內振臂一呼,誰不響應?所以說,單騎入下辨…這哪是送死?哪是置你於死地啊,這分明是俺送你一份大功!”
這…
張飛的話,馬超是越聽越有滋味。
特彆是…曹操屠城!
特彆是,他馬超在氐族的威望。
等等。
馬超突然意識到了什麼,他連忙問:“翼德?去年曹操是屠殺了河池氐人,可你又如何知道,如何判斷…今年他們又要對下辨氐人進行大肆劫掠?”
馬超就是一根筋,這麼漫長的思考,也從張飛的話語中捕捉到了什麼。
他無比好奇的望著張飛,迫切的想要知道答案。
這…
張飛卻是伸手敲了下腦門,他心裡嘀咕著。
——『這要咋回答呀?』
是啊,他張飛能對劉備、法正說是關麟那《鬥戰神》中寫的,可馬超…他哪知道啥是《鬥戰神》,哪知道啥是他張飛的‘本傳’哪?
那這要咋解釋呢?
張飛一邊撓著頭,不過,他眼珠子一定,索性直接撒謊道:
“孟起啊,這你就不知道了吧,俺在下辨城裡有線人,還是大官…他告訴俺的,一個月內,魏軍必定大肆劫掠下辨城的氐人部落,那雷動的七個部落是怨聲載道!”
張飛是讀了一百多遍《鬥戰神》的,其中的每一個細節,都像是嵌在張飛的心頭一般。
而關麟在《鬥戰神》中特地寫到了魏軍與氐族部落衝突的兩個點。
其一,是在去年,也就是建安二十年:
——“曹操領兵征討漢中張魯,將自武都入氐,氐人塞道,被操遣將擊破之,屠之!”
這便是屠的河池氐王。
其二,是在今年二月,也就是下一個月:
——“建安二十一年初,夏侯淵還擊武都氐羌於下辯,收氐穀十餘萬斛!”
考慮到連年征戰,考慮到武都城的實際情況,十餘萬斛…這絕不是征的,一定是搶的!
且搶的乾乾淨淨。
如此說來,一個是屠城,一個是劫糧…
這些,張飛早就記下了,他也是按照“年初”這個時間節點,定下的謀取“下辨城”的計劃,要知道…這可比曆史上整整提前了一年。
聽著張飛的話,馬超自是覺得雲裡霧裡。
說起來吧,他有些將信將疑啊。
可偏偏,張飛的話,張飛的自信,張飛對氐族的了解,這些都讓馬超對他有一種莫名的、巨大的信任感!
這…
一時間,這單騎入下辨,馬超遲疑了,猶豫了,徘徊了。
有那麼一個瞬間,他竟覺得…張飛這法子,保不齊可行!
同樣的,這可是一份巨大的功勞!
如今的馬超缺的就是功勞。
…
…
張飛走了,一貫不善言辭的他,感覺此番遊說馬超,說了他半輩子的話。
他第一次感受到,原來說話這麼費勁!
可馬超還是沒有做決定。
張飛也不敢逼得急了,就說明兒個再來。
直到張飛走後,馬超回到內室輕扣了下門。
後門打開,馬超的族弟馬岱、馬超的妹妹馬雲祿從門外走進來。
馬超朝他們道:“方才我與三將軍的對話,你們都聽見了吧?”
“聽見了。”馬岱頷首,“愚弟覺得,這是個機會,憑著兄長在氐人中的威望,若然真如三將軍所言…下辨氐人即將被劫掠的情報確切,那…兄長單騎入下辨,的確有機會勸降氐族部落,並不血刃的奪下下辨城。”
馬雲祿卻搖頭,比起立功,她更擔心馬超的安危。“還是太冒險了,萬一…萬一那下辨氐族部落的首領雷動是一個貪圖富貴之人呢?那他會不會…抓了兄長,然後交給那曹操,以換取榮華富貴…無論如何,這還是太冒險了。”
馬岱是馬超的族弟,準確的說是“從弟”,是扶風馬氏一族中的叔伯之子。
比起馬超的鋒芒畢露,他更機智內斂一些…
而馬雲祿則是馬超同母同父的唯一妹妹,是馬超在這個世上除了母親外,最親的人。
要知道,馬超的母親是羌人,是妾室,馬超是長子…卻是尷尬的庶長子!
嫡母對馬超並不好,父親馬騰也更器重兩個嫡子馬休、馬鐵。
馬雲祿是馬超母親生下來的,是庶女。
在馬氏這樣的將門後裔,一個“庶”字就可以遮蓋掉屬於他兄妹一切的光芒,哪怕他們在勇武,再有威望…
故而…馬超與馬雲祿成長的日子十分艱辛。
這也造就了兄妹倆的相依為命。
此刻,馬超意味深長的望向馬岱與馬雲祿,感慨道:“你們倆一個有膽有識,一個關心則亂,雲祿…你該多向你族兄學學,你說冒險?可如今我們的處境,不冒險怎麼出頭?不冒險怎麼受重用?劉皇叔…以往是吃過呂布背叛的虧,若我們不能展現出絕對的忠誠,立下大功,那…怕是在巴蜀,我們將永無出頭之日啊!”
馬超不算這個時代聰明的典範,但他也不傻,身處巴蜀這個巨大的漩渦。
他還是看懂了他現如今的處境。
他意識到,他的位置其實很尷尬。
劉備手下的派係太多了,元老派、荊州派、東州派、益州派…這些派係表麵和睦,可實際上都想在劉備麵前表現,為各自的派係爭取更多的利益。
可他馬超是什麼派係?
他沒有派係!
他是一個降將,或者說是降將派。
偏偏因為“呂布”的前車之鑒,劉備…最不敢用的就是“帶兵進組”的降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