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合肥港口直通往柴桑地界九江港口的水路上。
一艘烏篷船去勢如飛,蕩開了翻湧的波濤,起伏在一望無際的江麵上。
張遼與一名四十歲的儒雅男子坐在船頭,望著兩岸遙遠縹緲的青山,張遼輕聲感慨道:“四季如春,青山如黛,這便是江東麼?如此醉人景色,怪不得人人都想收入囊中。”
“是啊…”
張遼身旁的儒雅男人名喚高柔,乃是昔日袁紹的好外甥,並州刺史高乾的從弟,以善於治法聞名。
建安九年時,他歸降曹操,從一個縣長做起。
如果按照曆史原本的軌跡,二十年後他官至九卿,二十三年後升任太常,七十二歲時出任司空,然後在高平陵之變時,支持司馬懿,數年後榮升太尉,進爵安國侯…
先後仕於五任魏國皇帝,可謂是見證了曹魏政權的興衰。
當然,這並不重要…
重要的是,如今的曹魏,正直用人之際,曹操便派遣他來張遼身旁做幕僚。
“昔日赤壁,大王是要用戰爭換取和平,而這裡的百姓卻早已有了和平,大王是手上有兵,可這裡…卻是人人皆兵,這也是為何…總是有人覬覦江東,可江東三代基業就擺在那兒,從未被動搖…”
說到這兒,高柔頓了一下,然後目光遙遙的望向遠方,不遠處的九江港口已經若隱若現。
張遼則喃喃:“不過這一次,在那關麟的運籌帷幄下,是最接近滅亡江東的一次了吧!”
聽著張遼的話,高柔沉吟了一下,沒有回話。
很快,烏篷船靠岸…
有荊州兵士詢問:“大戰在即,此處港口已封,爾哪裡來的就回哪裡去?”
張遼直接將一個包裹拋給兵士。
“把這個給你家將軍,就說故人來訪——”
荊州兵士接過那包裹,隻覺得沉甸甸的,再看來人神武英姿,口口聲聲還說自己是二將軍的故人。
當即,這些兵士不敢怠慢,“我等即刻去稟報,閣下稍等片刻——”
…
關羽今年五十有六,額頭上的皺紋明顯增多,可那標誌性的丹鳳雙眸,那棗紅麵頰,那美髯…一如年輕時飄逸,威儀棣棣。
此刻,他與徐庶正一道在聽女兒關銀屏的稟報。
關銀屏說的內容,無外乎便是關麟提及的破解廬江的方略。
“張文遠?”關羽有些驚訝,連忙問:“雲旗真是這麼說的?文遠會助我一臂之力?”
“四弟的話是如此…”關銀屏接著說,“如今滅吳是符合荊州與逆魏之間的利益…再加上,張遼已經率軍席卷淮南,那被東吳奪去的淮南之地,幾日間再度異主…這更應證了四弟的那句話——沒有永恒的朋友,也沒有永恒的敵人,隻有永恒的利益!”
隨著關銀屏的話,徐庶一捋胡須,感歎道:“雲旗這話頗為精髓,就像是《周易》中提及的,一陰一陽之謂道,陰陽都是相互轉化的…昔日孫劉看似聯盟,勠力同心,實則同床異夢…反倒是曹操與劉使君,雖是死敵,卻也是惺惺相惜,敵友的轉化…取決的都是利益!”
聽過徐庶的話,關羽一捋長髯,頷首點頭,他試著分析道:“如今的廬江,孫權派遣了賀齊、蔣欽、徐盛駐守於此,兵力不下四萬,戰船不下五百!”
“這五百艘戰船陳列於皖口港,與九江港隔江相對…這是要以水戰抵禦我關家軍,若是此時…他張文遠能從合肥港出一支水軍,南下攻濡須口,那便直接威脅到了東吳的國都建業城,皖口港的戰船勢必要回援…如此一來,我們的勝機就出現了!”
關羽一邊說著話,一邊望向輿圖。
像是在腦海中已經彙聚出廬江一戰大致的方略。
——分而擊之!
倒是徐庶…對關羽的提議,他輕輕的一擺手,像是有些許質疑:“其實,他張文遠沒必要去攻濡須,或者隻需要佯攻濡須…然後從合肥過江,經‘成德’、‘六安’可直抵廬江…”
“這就繞過了水戰,變成了魏軍與張文遠最擅長的是陸地戰…從陸地兵臨廬江城下,到時…廬江既要防範文遠的陸戰,又要抵禦雲長的水軍戰船,偏偏還有戰船分至濡須口…如此一來,兵力分散,顧此失彼,無論如何這廬江,他們也守不住——”
徐庶不愧是讓關羽都佩服、都信任的謀士,他的一番話…無疑,把整個戰場局勢都算透了。
隻是…這個方略的實施,目前看來,還差最重要的一環。
“元直所言極是…隻是…”關羽抬起丹鳳雙眸,隔著大門,目光幽幽的望向北方,“關某要如何聯絡到文遠呢?此謀,需得我與文遠一同計議啊!”
話音剛落…
“二將軍——”周倉匆匆的闖入大帳,將一個包裹高高捧起,張口說:“二將軍,九江港口有一烏篷船靠岸,那人呈上這包裹,說是將軍的故友——”
唔…包裹?故友。
關羽連忙打開了這包裹,一枚鑲著金邊的巨大印綬出現在了關羽的麵前,而那印綬下的字體格外的醒目,乃至於讓關羽的心頭微微一顫。
——漢!壽!亭!侯!
這…
這是昔日他關羽掛印封金、千裡尋親之際,留在府邸中的印綬。
雖是一個“亭侯”的印綬,可曹操因為想留下關羽,故而這印綬,派人鑄的比“縣侯”的印綬還要大,特彆是上麵的金字鑲邊。
這些,關羽都太熟悉了。
恍然間,他仿佛回到了那十六年前,又一次置身於那身在曹營心在漢的日子,還有…曹操、張遼,這些故人的麵頰瞬間浮現在關羽的麵前。
讓他有些失態的張口:“漢壽亭侯——”
徐庶則當即反應過來,他驚呼:“是張文遠?是文遠來了?文遠竟…冒險乘船…至這九江了?”
不等徐庶把話說完…
關羽已經出帳,他一躍而上那赤兔馬兒,隻聽得“嗒嗒”的馬蹄聲響徹。
赤兔馬宛若一道旋風一般,在關羽的趨馳下,很快就消失在了所有人的眼前。
此刻的關羽,心頭無比的炙熱。
也不知道是因為他與張遼的同鄉之誼;
還是因為文遠來了,那攻取廬江的方略就能夠定下了!
總而言之,聽到這一條消息的關羽,整個人突然就亢奮了起來。
…
…
許都城,駙馬都尉府中,曹操一邊大步走入,一邊大聲下令,“派太醫來,把太醫署的太醫都派來,決不能讓孤這駙馬都尉有任何閃失!”
程昱、賈詡均是擔心的跟在曹操的身邊,也是滿腹憂慮。
此刻的曹操已經走到了駙馬都尉府的內院,眼見著一個個醫者、婢女在院落中與閣宇間端著水盆不斷穿梭。
曹操不敢進去打斷他們救人,隻是蹙眉道:“萬一駙馬都尉有個閃失,那於孤,於大魏,將是一大損失,大魏亦將遭遇巨大的難關。”
程昱安慰說,“駙馬都尉吉人自有天相,一定會沒事兒的!”
曹操搖搖頭,沉吟道:“但居安思亂,潛水出穀運。點火糧草如夏花,設計印刷如造化…孤昔日讀到司馬遷這話時,怎麼就沒感悟出,這些發明、機巧之重要!國之六職,百工與居一焉…孤還是感悟的還是太晚了。”
說到這裡時,曹嬰聞詢…已經行至曹操身旁,原本英姿乾練的她此刻竟像是強忍著…隨時都要“梨花帶雨”的哭泣一般。
“翁翁…”
看到曹操,曹嬰直接哭了,一把撲到了曹操的懷裡,一邊哭一邊說。
“那…那馬鈞就是個呆子、傻子、憨子…哪有那飛球剛剛能飛起,他自己就要坐上去的?他…他就傻到不能派個手下去冒險麼?”
曹操一邊聽一邊拍著曹嬰的後背,他能感受出來,曹嬰是在乎馬鈞的…他也想安慰這個孫女兒,可話到了嘴邊,卻又不知道該怎麼安慰。
誠然,馬鈞是個呆子、傻子、憨子,可如今能救大魏的,能讓大魏與荊州在軍械上對等的唯有他。
“翁翁…他說…他說…”曹嬰的話還在繼續,“他說他想到辦法了,他說他…他找到將那飛球總是飛不高的原因了,可…可他…他渾身都是血…他…”
曹嬰越說,曹操越是心疼,越是膽戰心驚,也越是擔憂…
他忍不住朝身旁吩咐道:“把那太醫令吉平也喊來,他能讓孤的頭風緩解,他定然也能把馬鈞給孤治好了!”
吉平!馮翊池陽人,是漢末有名的太醫令,醫術高超。
如果按照《後漢書》的記載,他會在兩年後,少府耿紀、丞相司直韋晃及其子吉邈、吉穆等人起兵許都反抗曹操,事敗被殺!
在演繹中,吉平則是參與董承的衣帶詔事件,當然,那是家之言,一切為了劇情發展,不可當真。
但無疑,這吉平…是一定會背叛曹操的!
且還有一條,這太醫令吉平的確曾為曹操治療頭風,就是他提出的讓曹操頭風發作時,把腦袋放在涼水中,片刻之後,痛感消除,這一招甚是好用。
當然,現在看來,這些都不重要,唯獨重要的一條,是曹操就是傾儘全力,傾儘大魏的一切太醫資源,也要把馬鈞給救活。
就在這時…
“醒了…醒了…駙馬都尉醒了——”
隨著這樣一道聲音,曹操、曹嬰、賈詡、程昱,所有人的眼眸望向閣宇那邊,曹操當即第一個往那邊走,眾人也默契的讓開一條道,讓這位大魏的國主迅速的進入房中。
看到馬鈞時…
他身上有許多處都纏著厚厚的繃帶,整個包裹的像是一個粽子一般。
曹操問:“駙馬都尉?你可還好?”
馬鈞有些虛弱,可因為看到曹操,他一下子就亢奮了起來,“大王,大王…我想到了,我想到了,是漆…是用漆來密封…再…再給我一個月,一個月…那飛球…足夠…足夠飛起來了,飛…飛起來…”
哪怕是剛醒,馬鈞最在意的還是他那仿製的飛球。
這話…無疑讓曹操一怔,他下意識的心頭暗道:『嬰兒說的沒錯,果然是個呆子、傻子、憨子啊!』
當然,看到馬鈞沒有生命危險,曹操打從心底裡是高興的,但…因為馬鈞口中這一個月,無疑…又給他的心情蒙上了一層重重的陰霾。
時間並不站在他的這一邊…因為,按照他與關麟定下的約定,他距離遷都…距離割讓許都城,隻剩下五天了!
一個月…還是太漫長了,現在的曹操必須要做最壞的打算,即——用空間換時間!
即——遷都!
…
…
一壺濁酒喜相逢。
柴桑地界的九江港,岸邊…一方石亭中,這本是日已西陲,暮霞灼灼,張遼站在石亭中獨自徘徊等候之際。
忽的,他的眼中一亮,一眼就在官道上看到了那赤兔馬兒的疾馳,而騎在赤兔馬兒身上的,除了他的同鄉摯友關羽關雲長,還能是誰呢?
“雲長…”張遼當即大喊一聲。
關羽則已經翻身下馬,邁著大步朝張遼快步行來,一邊走,一邊大聲道:“你張文遠不要命了?伱豈不知這九江對麵的皖口港…陳列著東吳數百艘戰船?”
“哈哈…”
聽著關羽的話,張遼直接笑了,笑的無比清爽,“隻許你關雲長單刀赴會,不許我張遼踏江而來麼?至於雲長你說的那群江東鼠輩,他們但凡聽到是我張遼的名字,借他們十個膽子?又豈敢攔我?”
這…
說到這兒,兩人已經走進,彼此深出雙手,互相拍打著對方的肩膀。
他鄉遇故知,關羽是真的高興啊,“你、我聯手,取這孫權小兒的廬江城,如探囊取物爾…哈哈,看到文遠,關某是安心不少啊!”
突然…聽到關羽這句話,張遼的神色變得黯淡了一些,他張開嘴,想說什麼,卻最終以一個拖長尾音的“唉”字收尾。
“怎麼?”關羽連忙問:“文遠是有心事?”
“不瞞你。”張遼轉過身,麵朝長江,又一次幽幽的歎出口氣,感歎道:“你、我聯手,我從不擔心對岸的那群江東鼠輩,讓我擔憂唯獨兩件事兒,其一…是你、我兄弟相聚於此九江港口,可咱們的同鄉徐晃徐公明他…他還因為你兒子的計謀深陷那平魯城的煉獄火海…不知如今是死是活…”
這…
張遼的話讓關羽微微一怔,他下意識的感歎:“公明是麼?可惜公明了,他遇上的對手是關某那逆子,莫說是他,就是關某自己在與這逆子的交鋒中,也是屢戰屢敗,從未占到半點好處…”
關羽是故意在張遼麵前用“逆子”這樣的稱呼。
從關羽的話中,張遼能感受出來,救徐晃這樁事兒,怕就是關羽也無法主導,一切的主導權都在那“逆子”關麟身上。
——『好一個讓雲長都感到畏懼的關家逆子啊!』
心念於此,張遼接著說,“第二件我擔憂的事兒是…雲長,你可想過,若東吳滅國,那天下降形成漢、魏南北對立的局麵,到那時,你、我可就要正麵相對了…”
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