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馬防正在指揮小吏將《遷都令》掛在城門邊的城牆上,一大群百姓正在圍觀。
司馬懿與弟弟司馬孚背著菜筐,提著雞,也來到了人群外,他們本是來采買,今日要做頓豐盛的,給家裡人補補。
可看到了父親,兩人均是一怔,司馬孚連忙說:“二哥,快看爹…”
司馬懿噓了一聲,“彆打擾爹的公事…”
說罷,他認真的看著那封《遷都令》。
一個文士打扮的人為大家念著,“……許都故好,不如洛陽,如隨陛下遷都洛陽者,丈量家中田畝、宅院,至洛陽雙倍返還,予以安置,如留戀家鄉不願北遷者,魏王尊崇人望,特此下令,從上到下不得強求,予以便利——”
一名百姓聽到這兒,嚷嚷著:“這是要遷都麼?若是遷都,居然給雙倍的田畝、宅院…”
旁邊的人接話,“我可聽說洛陽修的可比這許昌大多了,也氣派多了,一山之隔,遷過去到也無妨?”
這時,有人提出疑問,“這好端端的怎麼就突然遷都了呢?”
當即有人回答:“這不明擺著,襄樊潰敗,宛城已失,如今…荊州軍距離許都僅僅百餘裡,朝發夕至,這要不遷都,隨時都有傾覆的危險,大王這也是無奈之舉。”
這時,一個混混撓撓頭,“你們說這麼多,可…到底咱們是遷還是不遷哪?”
這…
隨著混混的這一句話,眾人都沉默了。
北遷還是留守,這是一個問題。
若是北遷,那自是意味著追隨曹操,追隨大魏;
可若是留守…劉備那“惟賢惟德,能服於人”,關羽那“神武蓋世,愛兵如子”似乎也不錯。
最重要的是,近年來,自打那關家逆子一鳴驚人後,曹魏就鮮有勝績了…
這種時候,任憑誰都會有一種感覺,曹操是大勢將傾…若跟著他北遷,是不是有種一條道走到黑的既視感?
司馬孚看過這《遷都令》後,也大為震撼,“大王…大王他竟真的會遷都?二哥…難道大王已經被那一對關家父子逼迫到這般地步了麼?”
司馬懿一邊看,一邊不住的歎息點頭,他卻沒有直接回答司馬孚的疑問,而是反問:“這幾日夜晚,三弟可舉頭望過夜空中的星星?”
啊…
司馬孚一怔,沒想到二哥會如此問,他回道:“沒…沒有,可這星星這與《遷都令》又有何乾係?”
司馬懿悠然看著《遷都令》,淡淡的提示:“今晚你不睡覺,就盯著天穹上的星星看,明早之前,你的疑問就能找到答案…”
疑問,自是司馬孚那一句“大王已經被關家父子逼迫到這種地步了麼?”
而解答的話,再沒有什麼,比看到夜空時…許都城上空那飛球漫天的“震撼”一幕…更讓人心有餘悸。
司馬懿喜歡看星星,倒不是因為擅長看星象,而是這多事之秋,他根本睡不著。
也正因為如此,他才偶然發現,許都城、魏王、他司馬氏一族,還有這許都城萬萬千千的軍民,這些命…早已掌握在那關麟的手裡。
隻要他願意,他可以隨時一聲令下…然後,就能成為被曆史銘記的第二個武安侯白起,第二個殺神。
——人為刀俎,我為魚肉!
這種感覺,司馬懿反正是切切實實的感受到了。
看著二哥如此嚴肅的表情,司馬孚沉吟了一下,他忍不住問:“這些百姓?許都大族…會追隨魏王遷都麼?”
呼…這個話題讓司馬懿長長的籲出口氣,他感慨道:“這就要看民心與民望了…”
司馬孚接著說,“大王治理許都城將近二十載,他或許在徐州、兗州、冀州殺戮過,可從未害過許都百姓啊…至少這裡的民心與民望…”
不等司馬孚把話說完,司馬懿嘴角一咧,露出一抹淡淡的、譏諷的笑,“民心與民望要建立起來很不容易,可要失去…或許隻是在一瞬之間,我好像已經知道…那關麟打算如何做了!”
“如何?”
麵對司馬孚的疑惑,司馬懿眯著眼,隻說了句,“拭目以待吧…”
言及此處,司馬懿麵色幽幽,心頭不自禁的想。
——『許都城的民心與民望,其實…隻需要爭取一個家族!沒錯…唯有那麼一個家族,能讓曹操的名望…一夕間從高高在上,變成人人喊打!他關麟…會這麼做吧?』
這邊,司馬懿還在遐想。
另一邊,百姓們的議論還在繼續…
“大王為了征募兵馬,強行推行征寡令…這可是天怒人怨之舉…隨他遷都,難保這征寡到自己家門頭上。”
“這征寡令歸征寡令,可大魏這征寡令?何曾征過咱們許都城的寡婦?這些年,隻要是好事兒,準少不得許都,隻要是壞事兒,準不會牽扯到許都…大王對咱們許都百姓不錯了!”
“那還不是因為當年的荀令君幫大王打下的這天下?作為交換,大王自然對許都百姓善意有加…”
似乎是因為提到了荀令君…
原本嘩然的議論聲突然就戛然而止了。
過了半晌,才有一名老者張口:“是啊,與其說是大王善待我們許昌人,不如說是荀令君替我們爭取的,荀令君是咱們許昌潁川人,這裡的百姓都感恩荀令君哪…可惜啊,聽聞他最後是積勞成疾病逝了,他的侄兒荀攸不久後也病逝了…唉,可惜啊,可惜啊!留香荀令千古啊——”
就在這時,一個不合時宜的聲音傳出,“誰說一定是病逝的?萬一不是呢?”
這…
隨著這一道聲音的出現,讓此間迅速的陷入沉默,也讓司馬懿瞬間警惕了起來。
他心頭不由得小聲嘀咕道。
——『果不其然,哪怕是荀令君已然千古,可百姓們依舊記著他,許都城的民心與民望依舊在荀家!』
呼…
心念於此,司馬懿的眉頭倒豎,他仿佛已經預見到了什麼。
…
…
許都城,荀家府邸。
祠堂內光線幽暗,一排排的靈位上,寫著荀氏祖先的名字,每個牌位下都點著一盞燈。
荀彧位列倒數第二席,荀攸則是最末席,但很明顯…如今,這祠堂裡幾十人,多是來拜荀彧與荀攸的。
是他二人憑一己之力,將荀家的地位向上抬了無數個台階,哪怕現如今他二人隕落,可如今的荀家門生故裡遍布大魏,荀家的門楣…依舊備受尊崇。
此刻,荀彧的長子荀惲代表族人正提著油壺,在為這些靈牌前的油燈添油。
這時,六子荀顗匆匆跑入,門突然的打開,吹來一陣風,燈光搖曳,荀惲用手護住父親的燈火,可燈火…依舊熄滅了。
六弟荀顗道:“大哥,大王發來詔書…封你為嗣侯,虎賁中郎將,並且將其女安陽公主許配給你…”
唔…
不等大哥荀惲回應,六弟荀顗似乎是注意到了二哥、七弟,乃至於與父親荀彧並列為“荀氏三龍”的荀諶之子荀閎,荀衍之子荀紹也在,於是連忙道:
“大王對諸位兄長、弟弟的封賞也一並傳至,二哥被封為禦史中丞,七弟被封為散騎常侍,仲茂(荀閎)兄長為黃門侍郎,紹弟則直接位列太仆之位…還有金銀珠寶、綾羅綢緞,魏王送了整整十餘箱…更是派人告知,在洛陽城已經為荀家置辦好了府邸、宅院、田畝…一應俱全!”
隨著六弟荀顗的話,眾人均是一驚,年齡最小的荀粲疑惑的問道:“自打父親隕落後,魏王除吊信時封賞過田畝、宅院、金銀珠寶外,再沒有過多關注過我荀氏,怎生這個時候突然對所有人大肆封賞?”
荀粲畢竟年齡小,知道的少,閱曆也不豐富,如今…還被蒙在鼓裡,倒是幾個兄長彼此互視,已經揣摩出曹操的心思。
還是大哥荀惲歎息一聲,他一邊慢慢走過那些令牌,將被風吹滅了的燭火一一再度點上,然後看著那一排靈位,特彆是…每個排位上的字眼…
那“漢故”二字,這一刻顯得格外醒目。
這時,他才張口:“魏王要遷都洛陽,這個時候為了收攬人心…故而大肆封賞我們,意圖是讓荀家表態北遷,讓許都百姓也追隨著北遷…嗬嗬,被那荊州的關家父子逼迫到這種地步的魏王,還真是煞費苦心,不遺餘力啊!”
“那…我們荀家…是遷還是不遷哪?”幾個族人同時張口。
排名老二的荀俁則感慨道:“昔日父親帶領潁川荀氏投靠魏王,又引薦了潁川許多人才給魏王,這才有了魏王一統中原的基礎…”
“父親時長對我們講起,當日他棄袁紹而投魏王,是因為萬古長夜之中,哪怕是一盞微光,都讓他不得不追隨這光明,至死方休…可二十多年過去了,時局的發展卻屢屢背離了父親的期望,天下大亂未定,人心的初衷…卻已是漸行漸遠…父親時時長歎,他這一生究竟又成就了什麼?”
荀俁這一張口,迅速的引起更多人的回憶,荀諶之子荀閎道:“…伯父臥病在床時,也時而感慨,說是常常想起我們潁川的故居,想起我們的父輩、祖輩…我們的曾祖父為天下名士師長,被稱為神君,我們的祖父遁隱者治學,出仕者救國,或著作等身,或慷慨赴難…後來,祖父把整個潁川荀氏的命運托付給了伯父,可…伯父一直在沉吟,魏王背棄高祖留下的‘非劉姓者不得稱王’之言,公然建立魏國,定都鄴城…伯父開始質疑,他的決定是不是錯了?他是不是幫錯人了!”
話題突然就變得沉重…
老六荀顗凝眉,“那我們怎麼辦?難道…對魏王的遷都不予理睬麼?還是說…我們要把父親的疑竇表露出來,讓許都城的百姓背棄曹魏,選擇留守?”
“噓——”
不等老六荀顗把話講完,大哥荀惲總算張口,“隔牆有耳,這些話就不要再說,如今的時局,遷都迫在眉睫,不是你、我能夠阻撓、抗衡,父親把這家留給了我,那對我而言…要做的就是保全荀氏一族,魏王既封賞,你們就受著,其它的…一切都交給時間吧!”
說到這兒,在大哥荀惲的帶領下,一乾荀家子弟再度向靈位扣首…然後井然有序的走出。
七弟荀粲有些不解,拉著二哥荀俁走在最後,他悄悄的問:“大哥難道不知道父親是怎麼死的麼?”
荀俁腳步一頓,麵色也變得鄭重,他壓低聲音:“正因為大哥什麼都知道,所以這個時候…才不敢輕舉妄動,禍及全族…”
說到這兒荀俁的目光幽幽的瞟向院樓外的大門,他最後語氣艱難的補上一句:“再說了,你以為現如今,我們荀家想說什麼,想散布什麼,還能散布的出去麼?”
呃…這…
被二哥這麼一說,七弟荀粲的目光也轉向那院落之外,隱隱…他就有一種感覺:
荀府的門外,滿布著殺氣!
倒是此刻,另一邊的陳群正在拜訪鐘繇…
作為潁川“荀”、“鐘”、“陳”、“韓”四大家族的兩位族長,無他,這次見麵…陳群詢問的依舊是遷都之事。
“鐘老…這事兒,怎麼看?”
“很簡單…”
麵對陳群的疑問,鐘繇幽幽的說,“潁川四大家族,韓家的韓馥昔日離開潁川去冀州爭霸,最後被袁紹奪了果實後身死他鄉,事實上,韓家…已經沒落,潁川四家隻剩下咱們三家…再算上與我們一榮俱榮、一損俱損的司馬家,隻要我們四家穩住了,豫州氏族就會追隨,至於這些百姓,他們哪有什麼判斷力?不過是跟著大族的風向罷了!”
鐘繇不愧是荀彧死後,接替他成為豫州氏族領袖的存在,一針見血的指明了問題的核心與關鍵。
隻是…
呼…陳群露出了幾許擔憂,“鐘、陳、司馬家…這都好說,可…可唯獨荀家,荀令君怎麼死的?那些百姓們不知道,可…可你、我該是清楚的呀!荀家…會…會配合大王的遷都麼?”
這…
麵對這個問題,鐘繇也遲疑了一下,他方才說:“此事休要再提,若是一個不好便會引火上身,荀令君怎麼死的這件事兒…魏王不想讓我們知道,也不想讓各大族知道,我們且靜觀其變…一切都在於荀氏一族的選擇了——”
…
…
王粲、阮瑀——
當這二人出現在許都城驛館,出現在諸葛恪的麵前時,諸葛恪有點懵。
因為就在半天前,他收到了關麟的信,說是…爭取人心、民望這件事兒上,關麟已經派往許都幾個高手。
保管能讓許都城的風向大變,乃至於讓曹操一夕間淪為眾矢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