濡須口,那持續了許多天的表演總算落下帷幕。
隨著東吳戰船的走遠,沙灘上,一些糜家兵士輕輕的拍了拍那“混身是血”、“殷紅一片”的周家軍士。
“醒醒,醒醒,怎麼還睡上了?”
“都起來了,人走遠了,不用再演了…糜將軍特地吩咐了,今晚一個個的統統都加雞腿兒!”
這話傳出。
那些胸口仿佛被萬箭射穿,整個身體都被掏空的周家兵士真的紛紛睜開了眼睛。
然後,這些周家兵士在糜家軍的幫扶下站起,仿佛幾日的演戲,雙方都已經頗為熟悉,一個個竟直接勾肩搭背了起來,像是一個戰壕的兄弟。
“這幾天…我演的好不好?單單一個中箭倒地的模樣,我就設計出了十八種呈現方式,這還沒呈現完呢?咋…咋就收工了?不演了?”
“兄弟,你叫啥呀,這幾天你演的也不錯呀!等到了江東,我帶你去紅館…咱們真刀真槍的比試比試如何?看是誰能刺刀見紅!”
彆說,演著演著,還真演出情誼來了。
…
長江之上,艨艟戰船順流而下。
周循與孫紹站在瞭望台上,望著那距離他們越來越遠的濡須口,孫紹不由得感慨,“夕陽都要染紅那血腥屠戮的濡須口了,還有循兄這般不顧生死的向前衝擊,如此演技…莫說是孫權,就是我都要信了。”
因為孫權派來的使者在其他船上,這裡又是瞭望台,是這戰船的最高處,故而孫紹有恃無恐,直接拋出最真切的感慨。
隻是…
“嗬嗬…”周循笑了,他一邊繼續用血袋把衣甲上的血跡塗抹的更均勻、濃密些,一邊道:“真說演技,其實還差一條…”
“什麼?”
孫紹剛剛拋出疑問,隻見得周循的手裡多出了一支匕首,他毫無預兆揮動匕首,直接朝自己的胳膊的上劃去。
這…
在孫紹瞠目結舌的表情下,匕首已經刺入了胳膊,然後緩慢的前滑。
“你這是作甚?”孫紹一驚。
周循沒有回答,直等到匕首留下一個長長的痕跡,血開始向外湧出時,周循才一邊撤下包裹,一邊道:“打了這麼許久,我總不能身上寸傷未落吧?”
啊…孫紹沒想到周循自殘的目的竟是為了這個。
“嗬嗬…”周循卻是嘴角勾起,露出了淡淡的笑意,“孫權在此間有眼睛的,若沒有真的見血,他哪裡會相信我是死戰不退,被迫撤離的?又如何會把邊防的重任交給我?”
呼…
孫紹驚愕於周循的犧牲,但很快,他就懂了。
這不是犧牲,這是他對孫權的恨,他對父仇的執念!
就在這時,匕首再度揚起,“刷刷”又是兩刃,這次是肩與小臂。
鮮血淅瀝瀝的就往外流,孫紹忍著心頭的不忍,撕下自己的衣步為他包裹傷口…周循伸手止住,“先不忙著包紮,讓這血多流出…如此方才更真實——”
這…
孫紹咬著牙,看著那汨汨鮮血落下,他還是忍不住問了句,“不疼麼?”
回應他的是周循鏗鏘的話語:“隻要能誅了那孫權,這點兒疼算得了什麼?”
“紹兄…真要說疼,你、我父親昔日被孫權那狗賊背刺之時,他們不疼麼?”
這一句話,直接讓孫紹愣在原地。
滾滾長江東去。
遙遙從天穹上俯瞰,艨艟戰船一如既往的在行駛,可誰又知曉,承載著東吳的那艘大船,就快要行至陌路——
…
…
建鄴城,東吳行宮。
不過是過了幾日,這位三十多歲的東吳國主孫權,他仿佛整個人蒼老了十歲。
原本一頭烏頭濃密的頭發,如今上麵已是清晰的能看到絲絲斑白的痕跡。
那紫色的胡須也像是顧不上修飾邊際,而顯得雜亂無章。
他的麵前擺放著兩封案牘。
自然,廬江與濡須失陷的消息早已傳來,但…這兩封戰報,其中的每一個字都昭示著一個紮心的事實,那便是孫權委以重任的將軍最終背叛了他,選擇跪著生!
反倒是被他孫權背刺隕亡的周瑜之後——周循。
——堅守濡須,死戰不退…
一副要站著死的忠貞義士的既視感!
諷刺…
這兩封戰報對於孫權而言,簡直就是莫大的諷刺。
有那麼一瞬間,孫權權感覺他瞎了。
要知道…他這些年的選擇…被這幾個月來的戰事給全盤否定的同時,他的眼光也同樣的被完全否定了。
“廬江兩萬餘兵馬獻城投降,那糜家兵不血刃,可濡須不過幾千周家部曲,卻是死戰到底…子明啊,孤不想承認,但是這些年孤真的做錯了…孤也第一次體會到大哥的苦心,體會到大兄為何要用霸道來占據江東…”
說到這兒,孫權微微沉吟,然後搖著頭張口,“大哥是對的,除了我們自己,除了從淮南帶來的那些兄弟外,誰都靠不住!”
諾大的行宮,唯獨呂蒙與孫權兩人。
自打孫權幽禁氏族後,倒是調度起一支兵勇,強行分配了世家的耕地,振奮起江東士氣的同時,卻也出現了一個全新的難題…
現如今…孫權身邊可靠的人太少了。
能信任,能統兵,能商量的,放眼望去…也隻剩下呂蒙一人。
“蒙也沒想到…堅守到最後的竟是周循…而非蔣欽、賀齊…”呂蒙“唉”的歎出口氣,“聽人說,周循將軍身上無數傷口,卻尤自死戰不退,力圖奪回濡須…若非兵力懸殊,士氣差距巨大,或許…主公,依臣之見,當此危難時刻東吳需要擁出一個將士們心目中的英雄,去用他的事跡鼓舞人心,周循將軍正是這樣一個英雄的標杆人物啊!”
呂蒙也是一番感慨。
哪曾想,就在這時。
孫權的表情突然變得陰鬱,他想到了一樁事兒,“當初賀齊、蔣欽駐守廬江時,也打過勝仗,也抵擋過關羽的進攻,可誰又能想到,他們明修棧道暗度陳倉,私下裡竟將他們的族人統統遷走…”
“主公的意思是…”
“孤已經吃過虧了,孤不想重蹈覆轍…”孫權的眸光愈發的陰厲,“孤至少要知道,他周循的家人是否還在?若還在在,那孤才能讓他周循成為我東吳的大英雄——”
家人麼?
呂蒙已經知曉孫權的心思,那麼…周循的家人,隻能是小喬了!
…
…
一名大喬二小喬,三寸金蓮四寸腰——
買得五六七包粉,打扮八九十分嬌——
這還是孫權在周瑜死後,第一次登門周家府邸。
初入其中,便聞得了那滿院落的香氣,這香氣既能趕走蚊蟲,還能提神醒腦。
更可以摘了新鮮嫩葉放在茶水中浸泡、或直接咀嚼,渾身舒服…
這是老天賜給秋季的神奇。
因為是提前知曉孫權登門,小喬早已備好了茶水,孫權故意折了一片薄荷放到水中,飲上一口,一股濃烈的薄荷油辣得孫權張開嘴就要吐掉。
小喬卻輕聲道:“吳侯且忍住…”
果然,當孫權重新閉上嘴,咀嚼幾下,薄荷葉的辛辣通過唾液進入骨髓,清涼爽快遍及全身,口中竟然有甜味兒。
孫權嘖嘖稱奇…
小喬則解釋道:“它還有個名字叫‘銀丹草’,意指妙若仙丹…薄荷葉剛進口中,就像是每每生活中遭遇到的酸澀,但當唾液轉化吸收它的汁液,感覺就會起些變化…若是張口吐掉,可就享受不到奇異的滋味了…”
小喬像是耐心的講解,講到最後,不忘補上一句,“昔日的伯符將軍與周郎最喜歡的便是這薄荷葉了…”
因為提到的孫策與周瑜的名字,這讓孫權微微有些愕然與驚慌,不過,因為薄荷葉的提神醒腦,他反應極快,刹那間就恢複了東吳國主的威儀。
“許久不來這周府,不曾想…物是人非…”孫權感慨道:“但,唯獨不變的是周家一門的忠烈啊,昔日有周公瑾,今日有周循…周家家風延續,忠肝義膽…孤要重賞!”
“吳侯不必賞賜…”小喬落落大方,侃侃而談,“周家已得不少恩惠,周郎先後侍奉兩任東吳之主,從建立東吳到三分天下,循兒不過是步周郎之後塵,其實…妾始終有一種感覺,周郎對江東的庇護,一刻都未曾離開…”
呼…
小喬的話讓孫權,也讓隨行的一乾文武深受鼓舞。
孫權鄭重的朝小喬拱手,“總之,孤是要謝過這周家門楣的,喬夫人若有短缺隨時派人告知於孤,孤就先回去了——”
“妾送吳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