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條條情報宛若勾魂的修羅夜叉、有如同攜帶著枷鎖,從地獄中走出的牛頭馬麵一般。
那種感覺,就像是在刮孫權的心,一刀一刀的刮,讓他痛徹心扉,讓他痛苦難當,讓他有一種就要徹底墜入黑暗的感覺。
“孤…孤的江山沒了麼?孤的江山沒了…沒了…沒了…沒…”
孫權嘶啞著開口,言語間滿是淚腔。
仿佛哪怕…擺在眼前的是鐵一般的事實,但他尤是無法麵對。
孫氏三代基業,鼎足江東,何等榮耀!
可他…他孫權恥辱啊!
他自以為將江東的局麵製衡的完美到無懈可擊,自以為,他治理下的江東遠遠勝過父兄…
可最後才發現…
小醜原來是他自己!
“孤的東吳完了,孤的東吳完了…”
孫權仰天嘶鳴…
孫朗卻還在勸:“二哥…再不走就真的淪為階下囚了?”
“走?”孫桓立刻潑了一盆冷水,“往哪裡走?長江天塹被越過了,建鄴城都丟了,蕪湖港也丟了,諾大的東吳…江東六郡七十二縣…很快就會望風歸降,我等往哪逃?這江東…還有我等的容身之地嘛?”
孫朗反駁道:“可我們還有這些虎騎啊…總不能學那霸王烏江自刎吧?”
烏江自刎?
虎騎?
容身之地?
突然,這一係列的辭藻讓孫權驟然想到了什麼,他想到了呂蒙生前…曾告訴過他的一樁事兒,也是他孫權吩咐過的一樁事兒!
正是因為這件事兒,孫權那悲憤的麵頰迅速的收斂,他昂起頭,整個人也變得精神了許多。
他的目光迅速的朝向東南方向…
他輕聲道:“孤才不會學那楚霸王烏江自刎,孤還有一處容身之地…”
這…
孫朗一驚,連忙問:“二哥說的是哪裡?”
是啊,如今交州、蕪湖、建業…還有天空中的傘兵,幾乎彙聚成了一張大網,就要將整個東吳蠶食、霸占,這種情形下,還有哪裡是安全的?
“不去蕪湖港口了…”孫權當機立斷,“往會稽郡去,那裡有港口,有大船…足以出海!”
出海…
這一句話吟出,孫朗與孫桓均是一怔。
孫權卻展現出一個君主在極端不利的逆風局勢下的雷厲風行,“彆問那麼多,傳孤令,所有虎騎即刻調轉方向,改往會稽郡…孤要在建鄴城失陷、蕪湖港失陷的消息傳到會稽之前,先一步抵達,出海——”
這…
儘管還有疑惑,可聽得兄長如此堅決、堅定聲音,孫朗還是拱手。
“諾…諾——”
一時間,五千虎騎調轉馬頭,急行軍…改道往會稽方向。
的確…
此刻…唯獨會稽那邊可以出海!
而江東沒有他孫權的容身之地,那…孫權隻能放眼海外了!
倒是唯獨孫恒…
虎騎行進間,他突然想到了什麼,他不由得揣著下巴,心頭喃喃。
——『賞萬金?封萬戶侯?』
…
…
江水滔滔,四周還沉浸在晦明中,隻有東方露出了一點兒晨曦的紅雲。
距離昨日清晨那洶湧的行動,已經過去整整一天了。
關羽獨自一人立在江邊。
關平與關銀屏走過來,關銀屏關切的說,“父親,忙碌了一夜,去休息一會兒吧?”
關平也補充道:“如今,所有兵馬都派出去追捕孫權,料得那孫權就是一隻鳥兒,此刻在這江東的土地上也是插翅難飛…況且,靠近蕪湖的幾個城郡聞詢都望風歸降,遠一些的城郡,那些大族族長也主動請纓前去勸降,料得不用幾日,整個江東就會悉數歸順,父親可謂是兵不血刃奪下此江東!”
關羽的表情沒有絲毫的動作,他隻是望著東方,望著漸漸升起的朝陽,他感慨道。
“等這輪太陽升起來,江東與荊州就連成一片,從此…這裡就會進入一個嶄新的時代,一個不再是天下三分,而是大漢與逆魏南北對峙的時代,這是屬於大漢的時代,這也是屬於關家一門忠義的存在,你們都該好好看看這朝陽,這是屬於你們的、天大的功勳!”
關平顫聲回道:“這份功勳全憑父親的勇武與四弟的運籌帷幄,孩兒何等何能?敢攬下這份天大的功勳?”
關羽歎息著說道:“中平二年,為父與你們大伯,你們三叔桃園結義,至此…為父在這個亂世搏殺了整整三十一年!不…準確的說,是五十五年,從為父出生起…就是桓靈二帝,就是五侯禍亂,就是黃巾造反,就是鮮卑寇邊,就是外戚與宦官一輪又一輪的爭鬥、血洗,這天下一直在分崩離析…目之所及…滿眼的都是戰亂,是哀鴻遍野,是血流成河…”
說到這兒,關羽頓了一下,“昔日為父以為,隻要為父將武藝與統率發揮到極致,那便能助大兄一統這紛亂的山河,讓黎民百姓都過上好日子了…中興大漢!可後來,曆經宦海的沉浮,曆經徐州的潰敗,曆經新野的敗退,曆經三顧茅廬,曆經赤壁之戰,曆經巧借荊州,曆經身處這四戰之地,麵對著強敵環伺…也曆經同盟之人一而再、二再三的背刺…為父終於發現,真正能讓這紛亂山河一統的不是勇武與統率,而是計謀與人心——”
“無疑,在這點上,你四弟做的比你們,也比為父,比這世上所有人都出色許多…嗬嗬,那臭小子還讓為父下過兩次罪己書,讓為父不知道認過多少次錯,說句實在的…以往為父就是認錯了,可打心底裡還是不服,但現在…當為父的青龍偃月刀矗立在江東這片土地上時,為父懂了,或許…雲旗說的是對的,學武隻能呈匹夫之勇,至多能做一個上將軍,卻救不了大漢,能救大漢的是智謀,是對人心的揣摩…這點上,為父與雲旗相差太遠了!”
關羽的一番感慨讓關平與關銀屏一怔。
“爹…”
關銀屏關切的問:“隻是智謀也不行,若無父親的勇武,沒有三軍將士的無畏,一樣無法攻克這江東…”
“不!”關羽搖了搖頭,“昔日,我在曹營時,一次宴席中,曹操向我講述了一個故事,說是他與袁紹在十八路諸侯討論時曾議論過,‘若事不輯,則方麵何所可據?’袁紹的回答是,‘吾南據河,北阻燕、代,兼戎狄之眾,南向以爭天下,庶可以濟乎!’,曹操的回答卻是,‘吾任天下之智力,以道禦之,無所不可。’…袁紹要征得的是勢與地,曹操要奪的卻是人!”
說到這兒,關羽進一步解釋道:“比如雲旗,他不識武,不會武藝,可他卻能將東吳的武人收為己用,彼消我漲…一步步的削弱東吳的同時,壯大荊州的力量,如此這般…隻需時機成熟,東吳猛將之勇武便是他關麟之勇武,如此術法…天下之勇力皆能為我所用,不識武藝又如何?這才是雲旗的高明之處!”
說到這兒,關羽的嘴角咧開,他笑了,笑的無比釋懷。
像是這些年的艱辛與苦難全部都付諸東流…
像是那一樁樁險象環生,那一場場戰場上不畏生死的殺戮,總算是換回了好的結局——
而這一切,都是因為他的那一個兒子——關麟關雲旗!
“哈哈哈…關麟這小子,縱是自己的兒子,可為父亦是無比佩服的呀!”
燦爛的笑容浮現在關羽的臉上,他的丹鳳眼從沒有像是這一刻般和緩、溫暖。
他淡淡的朝著關銀屏、關平道:“為父有意將整個江東交由雲旗執掌…坦之、銀屏…為父打算也將你們留下來,輔佐你們四弟,你們意下如何?”
啊…
關平與關銀屏都沒有想到父親竟有意將整個江東交由關麟執掌,更沒想到父親會留下他們兩個輔佐關麟。
當然,關平與關銀屏並不是不情願,而是覺得…
“父親,若是我與三妹在江東輔佐雲旗,那…父親在荊州獨自抗衡逆魏,孩兒擔心哪!”
關平當先開口。
關銀屏也道:“是啊,四弟麾下謀臣如雲,武將如雨,似乎並不缺少我與大哥…與其留下來輔佐四弟,倒是不如在父親身邊…”
不等關銀屏把話講完,關羽伸手示意她不要繼續說了,轉兒…關羽語重心長的說道。
“誠然,雲旗手下是不缺文武,可你們是他的親人哪!你們才是他最信得過的人…”
關羽的眼睛眯成了一條縫,他將雙手分彆搭在兩人的肩膀上,繼而淡淡的吟出最後一句,“雲旗不識武藝,你們在他身邊保護他,為父才能放心——”
這…
突然間,關平與關銀屏體會到了一抹超然的感覺。
這種感覺超越了軍隊的軍紀,超越了父親的傲骨,甚至超越了一切外界的情義…留下的,唯獨是一個父親對他的兒子滿滿的器重與摯愛!
這就像是一個億萬富豪在見到失散二十五年的兒子那般,恨不得把自己全部的“愛”,都留在那裡!
就在關平與關銀屏彼此互視,打算張口回應父親的提議時。
“二將軍,二將軍…”周倉匆匆跑來,“不好了,會稽有消息傳來,孫權帶五千車下虎騎退至會稽…然後…然後竟乘船出海了!”
唔…
當這樣一條消息傳來,關羽迅速的收斂心神,把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這條情報身上。
隻是,他尤自不可置信。
“孫權?竟出海了?”
“千真萬確…”周倉無比篤定的回道:“消息準確…那孫權急行一日趕至會稽,然後馬不停蹄的準備了五十艘大船,將府庫的錢糧運至船上,方才傳來的飛鴿…就在今日破曉時刻,孫權已經出海了!”
這…
關羽的丹鳳眼刹那間凝起,整個麵頰也變得嚴肅的可怕。
乃至於…他雙手不由得握緊,過得良久,他方才恨恨的吟道:“怎麼讓孫權這鼠輩跑了呢?”
關銀屏仿似想到了什麼,“父親,當務之急…一是派船去追捕,二是…把這消息傳給四弟,這局是四弟布下的,或許他…他有辦法!”
事實上…
荊州的戰船都在蕪湖港,這種時候,要想出海…需要過很長的一段江流,等到趕到會稽港口,孫權的大船早就不知去向。
倒是…第二條,把這消息傳給關麟,有那麼點兒靠譜!
或許…
經過了總總,在關銀屏,乃至於在關平、關羽心目中,這個兒子…永遠都留著後手!
這一次…
他也會留著後手吧?
…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