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長安城西南的一隅,一座古樸的庭院隱藏於此。
青磚鋪就的小徑蜿蜒曲折,兩旁是曆經風霜的蒼鬆翠柏,陽光透過稀疏的雲層,灑落在庭院之中,倒是為這靜謐而古老的庭院添上了一抹溫柔與暖意,歲月在這裡也仿佛凝固了時光。
庭院的一角,一株古老的梅樹靜靜佇立,枝頭掛滿了早已青澀過後的梅子。
它們在微風中輕輕搖曳,仿佛也在等待著某個人…
準確的說…是等待某兩個人那貫穿了二十年的會晤。
一隻小巧的銅爐正熱氣騰騰,爐中燃燒著細碎的木炭…
就快邁入七旬,耄耋之年的老者,就靜靜的盤膝坐在這銅爐旁,火光映照著他沉穩而深邃的麵龐。
而那淡然的舉止間,遮不去的是當世英雄才有的那份王霸之氣。
是曹操——
爐子上的青銅酒壺早已備好,青梅的清新與美酒的醇厚相互交融,散發出一種令人陶醉的香氣,彌漫在整個庭院之中。
現在看來,惟獨缺的…是那個足以坐在他的對麵,與他對飲的人。
…
“他就在這庭院中…我引大哥一道進去。”
門外,關羽那刻意壓低的聲音傳出。
跟在他身後的是劉備。
兄弟數年未見,本應先行把酒言話,不醉不歸…
可因為曹操的緣故,一切的兄弟寒暄都要暫時往後推。
一路上,劉備趕的很急…就是為了在這裡與曹操麵對麵的喝上這一口酒水。
此刻,聽得關羽的話,劉備輕輕的拽住他,在那無比期待、憧憬、望眼欲穿的眼芒下,他儘可能冷靜與雲淡風輕的吟出“不用”兩個字。
他拒絕了關羽的好意,“雲長,讓為兄單獨見見他吧——”
大兄這樣說,關羽自不會跟著,於是守在這庭院的門前,“大哥,羽就守在這兒,若有事兒隨時喚我…”
也不知道是因為劉備到來,庭院中的氣氛陡然變幻,還是關羽與劉備的對話,被那銅爐旁的曹操聽到了。
就在關羽話音落下的刹那…
一道蒼勁中透著滄桑與沙啞的話音傳出:
——“玄德,是你麼?”
是曹操的聲音…
反觀劉備,在聽到這聲音的刹那,他原本刻意邁出的龍驤虎步停住了。
仿佛刹那間,那股臆想中居高臨下的氣勢就完全泄了下去,取而代之的,竟是淡淡的一抹緊張之色。
終究,他還是無法居高臨下的麵對曹操,就如同他落寞時,曹操從不曾居高臨下的麵對他一般。
不過,很快…劉備在短暫的愣神兒後,迅速的又昂起頭來,他用同樣蒼勁,同樣滄桑、沙啞的話音回道:“孟德兄,是我…”
這時的曹操已是從閉目冥想中醒轉,他轉過頭來,就那麼凝視著劉備,凝視著這個曾經在他手上一敗塗地,如今卻成長為龐然大物的劉玄德…一步步的朝他走來。
終於,在劉備跪坐在他麵前的一刻,曹操踟躕了片刻,卻還是努力的、哽咽著開口,“玄德,彆來無恙啊——”
不同的語調,不同的境況,卻是同樣的話語…
刹那間,這一句『彆來無恙』就將劉備,也將曹操拉回了建安三年的六月。
那一年曹操再攻張繡;
那一年曹操攻滅呂布;
那一年的六月梅子熟了,許多人都說他曹操與劉備的會麵是青梅煮酒論英雄…
但,梅子從來不是煮酒喝的,唯獨曹操與劉備知道,那一年不是青梅煮酒,而是青梅佐酒。
就如同現在他們身前的那一碗酒,酒中的梅儘管已並不青澀,但卻依舊綠的那般如此的沁人心脾——
…
回憶從這一切因緣際會的伊始開始…
曹操第一次見到劉備,還是十八路諸侯討董,從袁紹與公孫瓚的對話中識出這位梟雄。
——『公孫太守,你背後所立者何人』
——『此乃自幼同舍兄弟,平原令劉備!』
也就是從這時起,那濃烈的宿命感便已經悄然而生。
從這一幕開始。
旦夕間,那一個個他們共同經曆的畫麵迅速的開始在兩人的眼前閃現。
…
十八路諸侯會盟之地,曹操當著天下英雄的麵大喊:
——『莫非是破黃巾的劉玄德?久聞大名!』
…
劉備被呂布所迫,走投無路之際,曹操親自出城相迎。
——『玄德公彆來無恙啊。』
——『窮途來投,實在慚愧。』
——『玄德說哪裡話呀?你、我乃兄弟也,呂布乃無義之輩,難成大事,吾當與賢弟並立而誅之!今日特備酒席為玄德壓驚洗塵。』
…
曹營帷幕之後,眾謀士皆勸殺劉備!
——『主公,劉備乃當世英雄,今不早圖,後必為患呐!』
——『方今正用英雄之時,不能因殺一人,而失天下人之心!明日我即上表天子,推薦劉備為豫州牧!』
…
白門樓上,當呂布被押來時,曹操當先問劉備的意見。
——『玄德公以為如何?』
——『公不見丁原、董卓之事乎?公不見丁原、董卓之事乎?』
當張遼被押來時,曹操正欲行刑,劉備一把將他拉住。
——『此等忠義之人,明公正當留用!』
…
許昌,曹操約劉備去喝酒。
——『玄德,剛才見枝頭梅子已青,忽有所感,今見此梅,不可不賞,又值煮酒正熟,故邀使君小亭一會!』
——『今天下英雄,唯使君與操耳!』
…
劉備逃出許昌,奪去徐州,曹操悔恨萬分。
——『劉備離開許都!果然如奉孝所言哪,乃一日縱敵,萬世之患也!』
…
南下荊州。
當謀士吟出『主公,劉備已帶百姓入樊城,不如先招降劉備?』
曹操大喜,疾呼:
——『此計可行!』
哪怕是他曹操已經被劉備傷過,可,無論何時,他最期盼的依舊是將劉備收服啊——
…
青梅酒已是溫熱。
可彼此對坐的曹操與劉備,卻隻是凝視著彼此,相顧無言。
那彼此間的回憶不斷的湧上,仿佛兩人都很享受那一些往昔中深深嵌在記憶裡的畫麵。
終於,還是曹操當先從那回憶中走出,他問劉備。
“玄德,怎生無言了?”
也就是這一句話,亦是將劉備的思緒從那或美好、或緊迫,或悲壯,或沉淪的心緒中拉出。
他麵色整肅,扼腕歎言。
“一路上,我都在想與孟德你會麵時的情景,都在想我要對你說些什麼?甚至我想過,我是不是該以上位者的姿態與孟德居高臨下的交談。可真的坐在這裡,我發現…哪怕是平視孟德兄的眼睛,我都自覺要矮上一籌…我現在都不知道為什麼?嗬嗬,至於說什麼…其實路上想的…都忘了,已經不知所言!”
聽著劉備的話,曹操也做出了憶往昔的神色,遙想到那崢嶸歲月。
“嗬嗬…”
終於,曹操笑了,一邊笑,一邊說,“玄德不說,那孤來問吧,玄德不妨猜猜…這次,在你的地盤上,孤看到你時,心中是作何感想!”
這…
劉備思慮了一番,然後搖搖頭,伸手道:“我猜不出,還是請孟德兄賜教吧…”
“嗬嗬…”曹操笑了,“那孤可要說了…”
“孟德兄,請——”
也就是劉備這一聲落下之際,曹操站起身來,猛吸了一口氣,然後試圖用最淩厲、最嚴肅、最冰冷的語氣吟出…
但終究…所有的言語最後都變得和緩、細膩與溫柔!
“玄德呀,其實,孤再看到你的那一刻,就仿佛…就仿佛看到了那個曾經一心為公的自己——”
這一句話…
或許是曹操成為魏王以來,最溫柔的一次,也是最沙啞、最嘶啞、最情不自禁的一次。
也就是這一句話,仿佛一股熱流…一瞬間湧入劉備的腦門,醍醐灌頂一般。
他的臉龐因情緒的波動而微微顫抖。
嘴唇緊抿,似乎在努力克製著內心的悸動,但眼淚卻如同斷了線的珠鏈,已經開始…不斷地從他的眼角滑落。
看著劉備的這副模樣,曹操眯著眼…聲音愈發沉吟:
“你還是那麼的愛哭啊…”
劉備已是用袖子擦拭了把眼睛,然後他迎上曹操的目光,磕絆的、一字一頓的回道:“孟德兄,那你可知道…這三十年來,每每我走投無路時,是什麼讓我能堅持下去麼?”
“什麼?”
“每與曹反…則…則事竟成…”劉備哭著說,“我這些年經曆過無數次的絕境,可在每一個絕境中,讓我堅持下去的動力,就是孟德兄…就是孟德兄你的這一句認同啊!”
“一心為公的自己,哈哈,我從來不想隻單單做你口中的英雄,我更要做你所有的對手裡,最可敬的那個宿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