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吃吧,他夠吃呢。”
周亞梅趕早晨起來做的疙瘩湯,湯裡還窩了荷包蛋,這是東北最牛的早餐了。
“我嫌它腥,小時候就不愛吃。”
老彪子將碗裡的荷包蛋夾給了付之棟,微笑著說道:“好好吃,長大個兒。”
這可能是這個年代大部分家長對孩子最原始、最深厚的期待和盼望了。
長大個兒,長高高。
東北人對身高體壯這件事的關注甚至要超過學習,甚至在後世公認為男青年低於一米七算三等殘疾。
就連征兵的身高標準都比南方要高很多。
當然了,這個年代的人身高普遍都矮,一個是吃不飽,再一個是體力活重,影響了後天的發育。
這可能也是一代人的遺憾,所以更努力給下一代美好的生活,不讓他們再吃這樣的苦,再受這樣的罪。
付之棟嘿嘿一笑,抬起頭看了老彪子說道:“謝謝彪叔——”
“小口吃,不著急。”
李學武用筷子蘸了點醬點在了他碗裡的荷包蛋上,微笑著看了乾兒子狼吞虎咽。
周亞梅從廚房裡看了餐桌上的幾人,臉上的笑容愈加的和暖了,就像窗外剛剛升起的晨輝。
“慶蘭娘倆兒挺好的吧?”
她端了一小碟自己醃製的口袋鹹菜上來,主動關心道:“周末我還想著去看看呢。”
“快去吧,她可想你了。”
老彪子用勺子舀了半勺大醬懟在了疙瘩湯裡,笑著回道:“說是自己在家待的五脊六獸的,孩子小,屋也出不去,更沒人說說話,快要憋瘋了。”
“你也是的,又不是沒方便車,”周亞梅端了自己的飯碗,嗔怪道:“趕工夫給娘倆送我這待幾天唄。”
“是我攔著不讓她們來嗎?”
老彪子苦笑著搖頭道:“說是哪都想去,可一想到帶著孩子,又要收拾好多東西,她就懶得折騰了。”
“鋼城是冷啊,”李學武看了眼窗外,三月末了,早晨看外麵還是天寒地凍地覆白茬兒呢。
“比京城至少冷了五度。”
他用筷子夾了條鹹菜,慢條斯理地講道:“京城的樹都冒綠葉了,路邊的花也早都開了。”
“她自己也後悔呢,說是早應該等在京城,天暖和了再回來,”老彪子嘿嘿笑道:“還拿我說事兒,又怕我吃不好,又怕我穿不暖的,最後全怪我身上了。”
“那是關心你呢——”
周亞梅見他碗裡空了,起身又去盆裡舀了一大勺給他,怕他吃不飽還強調道:“我做了可多,多吃啊。”
“在您這我可不裝假。”
老彪子嘿嘿一笑,客氣著接了,等周亞梅回身的工夫,他這才跟李學武說起了正題。
“您年前說的那事兒有眉目了,真有要錢不要命的主兒,”他扒拉了一口疙瘩湯,邊吃邊說道:“三個人一條船,去的時候拉電器,回來的時候拉豬肉……”
“是凍肉吧?”李學武抬起頭看了他一眼,問道:“公海上的,還是小碼頭上的?”
“大船就停在小碼頭外的公海上,常年在那兒站著,”老彪子介紹道:“具體他們怎麼往回弄我不知道,目前就是這樣一套簡單的交換機製。”
“小船能裝兩百台電視機,換十七船凍豬肉。”
他抬起頭呲牙一笑,道:“咱們那艘千噸級貨船就在渤海灣停著,他們跑一船我給500塊錢,生死不算。”
“當然了,也不能都是豬肉,對方的船上啥玩意兒都有,趕上有啥就裝啥,價格也還行。”
老彪子解了手上的鋼表放在了桌子上,推過來說道:“英納格的,牌子,商店裡賣一百五十一塊錢,我賣三百還時不時地斷貨,真特麼跟撿錢一樣。”
這麼說著,他還頗為感慨地搖了搖頭,道:“有的時候我都覺得這錢不是錢了,一條命連200塊都不值。”
500塊錢一來回,三個人分,出了事一條人命可不就是不值200塊錢嘛。
但在這個時候說跑一來回的船就能賺100多塊錢,那也是真讓人眼紅啊。
不多了說,跑上一個月,隻大半夜裡的玩命,再算上修整的時間,至少能往家裡拿兩三千塊錢啊。
這個年代啊,兩三千啊!
“豬肉、白麵、香煙、白糖、豆油、布料、鋼筆……咱們那船上收這些玩意收的太多了。”
老彪子吃的快,說著話的工夫一碗疙瘩湯又乾沒了。
周亞梅還要再給他回碗,卻是被他擺手拒絕了。
“真吃飽了,周姐。”
他撂了筷子,抹了一把嘴,繼續彙報道:“有一回可是給我氣壞了,那幾個傻……傻小子,竟然給我弄了十幾船化肥回來,我特麼往哪撒去啊!”
本來是想罵傻嗶來著,可又看到了正坐在桌子邊上吃飯的付之棟,他生生地把話給憋了回去。
“聽起來危險性倒是不高。”
李學武吃飽了,放下了筷子,問道:“最近沒出什麼事吧?”
“咱們自己管著嚴,又不死命的乾,當然不會出事,”老彪子點點頭,介紹道:“我給船上下了死命令,寧願不賺錢,哪怕是賠錢,也不能出人命。”
“不過最近來的那十幾個小子有心氣,跟船上說不結賬,什麼時候把船錢跑出來再算賬。”
他那大嘴一撇道:“我這人心慈手軟,最是仁義您也是知道的,一艘船我隻定了個50萬的價。”
“隻要他們按照我說的去做,彆劍走偏鋒,乾上半年也就合夥把船拿下來了。”
老彪子擀麵杖似的手指頭扒拉著計算道:“你想吧,我都跟他們說清楚了,給我乾就是一趟五百,要是他們自己有船,那我就按船上的貨來算錢。”
“他們經手貨物,咋可能不知道一船貨能賺多少,各個都心氣高,眼藍著要賺大錢。”
他一隻手張開五指,一手比劃了個二,說道:“五百對兩千,隻跑豬肉的話,就是這個價。”
大飛也是有載荷的,五噸,也就是一萬斤。
公海上的凍肉其實也不便宜,200英鎊一噸,換算下來也得六毛錢一斤呢,可能比國內市場上的都貴。
有人問了,老彪子是傻嗶嗎?
國內肉價賣六毛,他從外麵費油費力地冒著風險六毛錢搞肉,這不是要把褲衩子賠丟了嘛!
想想就知道了,菜市場上六毛錢的肉有幾個人能買得到啊,一塊二的肉能買到都算不錯了。
這裡麵供需關係不平衡,造成了至少六毛錢的差價。
老彪子搞回來的豬肉去掉運營成本和風險成本,至少還有一毛錢左右的縫可兌。
也就是說,他平價從電子廠搞出去兩百台電視機,每台按500塊錢計算,那就是十萬塊錢出口成本。
換回來十六萬六千斤豬肉,能賺一萬六左右。
“小本買賣,不怎麼賺錢,主要是為了賣船。”
老彪子見周亞梅驚訝地看著他,微微一笑,解釋道:“五十萬一艘的海上飛車才是大頭。”
“割韭菜嘛——”
李學武淡淡地說道:“不要怕他們賺錢,效率可以放慢一點,多培養幾茬,慢慢地割。”
“我懂,心裡記著呢。”
老彪子點點頭,認真地說道:“不讓他們把錢拿回去,怎麼可能有更多的人相信跑船能賺錢呢。”
“隻有形成了一茬又一茬,前赴後繼的下海賺錢浪潮,才是賣快船賣緝私船賣更快船賣更快緝私船的階梯式經濟發展節奏,換代隻是為了讓錢流動起來。”
“呃……”周亞梅有些懵,她還真沒仔細研究過這件事,不過她倒是知道老彪子在搞這件事。
每次李學武來鋼城,老彪子都會主動來家裡見麵,說一說工作上的事,早飯的工夫談一下工作的安排。
畢竟有些內容是不方便在信件或者電話裡講的。
對於李學武的信任,周亞梅既感動又無奈。
感動的是李學武養了她,給了她優渥的物質生活,和安全的生活環境。
無奈的是,知道的越多,捆綁的越嚴重,她再也離不開李學武了,也離不開這個圈子了。
有的時候圈子就是這樣,無形的吸引力會牢牢地抓著人心,說不清道不明,反正就是逃不開。
老彪子沒在意她,是因為李學武信任她,所以有些話當麵講都無所謂。
以後付之棟大一點了,可能要背著孩子,但作為組織的人事主管,她不是外人。
“這是一個平衡啊——”
見周亞梅不懂,老彪子笑了笑,給她解釋道:“不怕他們賺錢,就怕他們賺了錢胡作非為,不知收斂。”
“這個行當也不需要那麼多船,那麼多人,”他語態輕鬆地講道:“有新人進來,就得有老人進去。”
“淘汰掉一茬又一茬,後麵的人才有機會賺到錢,才能繼續給咱們打工,攢錢買船……無限循環下去。”
其實老彪子說的收斂了,但周亞梅聽懂了,生態平衡,物競天擇嘛。
出口的電器掌握在回收站的手裡,買船的渠道也在回收站的手裡,甚至包括“進口”的貨物處理。
一切都是回收站說了算,包括船速。
隻要有更快的船出現,就會有不知死活的倒黴鬼被抓住,成為緝私的功勞,或者大海的養分。
“那些豬肉或者商品……”她微微皺眉問道:“是不是會有風險啊?”
“咱們沒有啥風險,又不是兌給個人。”
老彪子微微搖頭說道:“現在這點兒量都不夠各個單位瓜分的,供應鏈一散就啥都沒影了。”
“就算是一船一千噸的豬肉運回來,營城、鋼城、奉城、吉城,隻這四個城市就吃沒了。”
他給周亞梅講道:“咱們賺的是辛苦錢,這不是開玩笑,給各個單位分的肉幾乎不賺什麼錢。”
“紅星廠在鋼城一萬多名職工,在營城有一萬多名職工,奉城還有一萬,每天大食堂就要走多少噸。”
老彪子聳了聳肩膀,看了李學武一眼後講道:“隻要讓工人和乾部們吃上豬肉,就不會有人找麻煩。”
“行了,忙你的去吧。”
李學武知道他做的好就行了,有些事情沒必要講的太清楚,周亞梅也不用負責具體的事。
其實周亞梅這會兒也明白了,豬肉、白麵、白糖、豆油這一類的糧食產品,根本不用承擔風險。
隻要進了內地,投入供應鏈,通過貿易管理中心轉一圈,就什麼都看不出來了。
尤其是紅星廠正在搞的食品加工廠,運回來多少糧食和豬肉都不夠消化的,更何況是工廠之間分了。
香煙、布料和鋼筆一類的緊俏貴重物資,那更是到不了普通人的手上,何來的風險啊。
現在這些“進出口”的物資隻是運營初期用來養船和培養人的,是為了接下來的東北亞戰略。
李學武私下裡倒是跟她提過一嘴,工業產品輸出,產品溢價擊垮對方的工業發展潛力才是硬道理。
無論是難韓也好,馹本也罷,都不如東北具有工業生產潛力。
隻要好好運作,雖然不奢望能比肩科技,但至少也能三足鼎立,用海上大飛拖慢對方的起飛速度。
現在是六八年,再有十年,東北民間蘊藏了更多的資本完成發酵,那時候才是真正起飛,攻略東北亞經濟市場的好時機。
也是紅星廠布局集成化工業產業鏈條的發展機遇。
李學武很清楚,打開國門,開放市場之後,外來經濟對本土工業生產力的衝擊是很猛烈的。
想要頂住這一波,並且完成逆襲生長,以紅星廠這樣的體量和能力,就算站起來了,造成的損失也是無法估量的,甚至是巨人倒塌也有很大的可能。
這個時候就需要一把鑰匙,喚醒和打開經濟市場的大門,將工業生產經濟鏈條與十年培育的民間資本結合起來,生成一股衝擊波,抵消掉這種經濟湧入的浪潮。
隻有民眾的手裡有錢,隻有工業快速轉化為經濟浪湧,隻有膽大的帶動不要命的開拓市場,才能盤活僵化了幾十年的計劃經濟。
這把鑰匙,就是回收站。
串聯起李學武布局十年的工業集群,向內形成內需市場,向外形成碾壓式傾銷市場,敢於對市場說不。
——
3月28號一早,高雅琴主持了考察團的吹風會,將鋼城工業區分成了幾個可參觀的小組。
“很坦白地講啊,我也是第一次來這兒。”
高雅琴笑著示意了身邊坐著的董文學,說道:“我是月初到紅星廠報到的,還沒來得及下來做調研工作。”
“不過昨晚文學同誌跟我談了談,介紹了鋼城工業區的發展狀況,以及產業布局結構。”
她又示意了李學武,講道:“秘書長對鋼城是很了解的了,他提到了一點,說鋼城工業區太大了,咱們人太多,不好做介紹,也不好做安全防護管理,而且走馬觀花地看也是看不完的,得挑重點仔細考察參觀。”
“所以秘書長建議,按照可參觀的工業區域分成幾個小組,每個小組都有專人引導和介紹。”
高雅琴用和煦的語氣認真地講道:“大家可以按照桌上給出的詳細介紹,選擇感興趣的小組進行參觀。”
“上午一次,下午一次,自願重組,看的內容可以自己選擇搭配,十個組,保證大家都能看完。”
外商代表的身後都有外事部和紅星廠調配的實時翻譯,及時地把吹風會高雅琴所講的內容通報給了外商。
外商也很理解,按照翻譯的介紹和幫助,開始選擇要參觀的內容,再選擇跟隨的“導遊”小組。
最後統計上來,想看電子工業的最多,汽車工業和五金工業很有不少,接下來便是飛行器和工程設備。
五金工業比較分散,阿特這個狗東西第一個便選了李學武所在的小組,還主動要求看一看兵器工廠。
外商也好,聯合工業的負責人代表也罷,很少有願意看兵器工業的,五金工業都隻想看廚房和工具五金。
“其實你完全可以先去看看飛行器和汽車廠的。”
李學武穿著一身呢子大衣,笑著對跟在身邊的阿特說道:“再說了,去年不是帶你來看過一回了嘛。”
“去年是去年的,聽說你們有了新的生產計劃。”
阿特很屌地裹了一件軍大衣,示意了身後的幾個老六說道:“這都是我的朋友,和我一樣都熱衷於播撒和平的火焰,我可是特意帶著他們來見見世麵的。”
“那我還不能給你丟臉了唄?”
李學武好笑地看了一眼身邊圍著的這幾個屌毛,一個個的看起來悍匪一般,哪兒啊就特麼熱愛和平了!
其實他不知道,這些人走在他身邊在外人看來沒有一點違和感,他還是那個“最靚”的仔。
李學武要說阿特和他的這些朋友們不像好人,阿特一定覺得特彆的委屈。
因為在他的眼裡,李學武也不是什麼好餅。
而在外人眼裡,這特麼不就是匪首帶著一群悍匪嘛,身穿呢子大衣的李學武腰上鼓鼓囔囔,那是啥?
“不差錢兒!”
“啥玩意兒?”
李學武帶著這個組的外商往外走,準備乘車前往兵器工廠,卻聽見了一句走形的東北話。
“誰說的?”
他回過頭去找,卻見是一位非洲兄弟。
這家夥是真特麼黑啊,跟阿特好像是哥倆兒,他們都有著一對兒各過各的大板牙。
當然了,這話是開玩笑的,阿特可白了,頭頂一塊布的那種白,李學武說的是板牙像哥倆。
“彆特麼瞎嗶嗶——”
阿特也沒放過這股子潮流,同樣來了一句東北話。
“跟李先生提錢,那就是在侮辱他,知道嗎?”
教訓了自己的朋友,他又回過頭,對著李學武攤開手說道:“在外麵直來直往的慣了,不懂這裡的規矩。”
“你連這裡的規矩都懂了?”
李學武好笑地看了他一眼,又看了看那位耿直大兄弟,黑白雙煞嗎?
“這東北話誰教你們的?”
他點了點身後跟著的翻譯團隊,笑罵道:“彆特麼教沒用的啊,這都是咱們的國粹。”
“哈哈哈——”
李學武的話轉變的很快,一會兒英語,一會東北話,聽不懂的愣目愣眼,聽懂了的哈哈大笑。
其實說起來,這些乾殺頭買賣的是要比那些奸商們更爽朗風趣,甚至有很強的幽默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