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個想到的當然是馬副廠長,馬副廠長跟欒萍的關係非同一般,是她的師父不說,救過她的命,幫她掩蓋過一樁公案。欒萍小學畢業招進廠當學徒工,分到機修車間當電焊工,而剛從技校畢業的馬澡正在機修車間當副主任,他一見這小姑娘長得聰明靈俐,模樣又乖巧。嘴巴又甜,手腳又勤,於是就自作主張,留在自己身邊學電焊,欒萍的確聰明過人,師父教一遍,她就能記住,教二遍就能操作,教三遍還能講出一點個人心得體會。不到二年,就出師,一般情況完全單獨操作了。這天車間要吊一件機器設備,馬澡三個人去安裝,其中就有欒萍。車間是水泥地,馬澡拉來了鋼管三角架,在水泥地上一人按一角,因是水泥地,按理應當挖一個坑,安上角架柱,這樣才穩定,不至於跑腿滑杆。可一方麵水泥地不好挖,另一方麵看到平整是水泥地麵,挖了補丁不好看不說,而且還不好補。水泥不是一起澆鑄的不相生,容易起。所以,當時車間主任胡豆就叫馬澡不要挖,就隨便安好,三角柱外定大釘。馬澡和另一男工力量大,三下兩下就安好,而欒萍女工,沒手勁,釘的大釘剛入皮即不入,而她不說,自認為也可以了。並且又偷懶,抱不動大石頭,隻揀二大磚擋一擋柱腳。安好三角後,馬澡掛上葫蘆,吊起舊機器,舊機器又笨又重,約有4噸重,馬澡不停地拉葫蘆鏈條,“嘩啦啦,嘩啦啦……”掛鉤繃直了,舊機器一點一點地離開地麵,一寸、二寸、三寸……機器升到一米高,準備裝車轉移時,突然,欒萍處的三角架釘子起來了,“哧”往外滑,一寸、二寸、三寸……三角架一下傾斜,朝欒萍頭上砸去,舊機器也隨之砸來。千釣一發,眾人都嚇呆了,欒萍更是象個木頭人,一動不動,平時的機靈勁此刻全跑到爪窪國去了。說時退,那時快,隻見馬澡一步跳過去一掌把欒萍打個竄竄,這一條竄竄,就竄到三米外安全地帶“轟”一聲,三角架擦她耳邊落下,風把她的耳鬢頭發都刮來飛起,機器正砸在她的腳前,砸陷下去足足有二三寸深,水泥都被砸凹起,嚇得欒萍麵如土色,半天才“哇”的一聲大哭起來。後怕啊,馬澡想吼,定釘不牢的惡果,可一見女娃娃哭,心也就軟了,不僅沒罵她,反而安慰她:“大難不死,必有後福。”並主動檢討自己工作不嚴密,沒考慮到男女體質有彆,隻想到同工同酬,並把這件事主動上報廠領導,請求處分自己,總結經驗,牢記教訓,以利今後的工作更安全。廠領導隻同意後邊“總結經驗,牢記教訓,以利今後工作開展”而對馬澡勇於承擔責任的工作作風大加讚揚,不僅沒處分,還升了官,去掉副字,正式當上機修車間主任兼黨支部書記,大權一手握了。
可接下來的事就不那麼光明正大了,上次事剛過去半個月,又發生一件事對欒萍與馬澡來說都是政治生命攸關的大事。6號車間是生產導火索的,主要原材料是黑火藥、炭杆和磷。導火索的點火藥磷是極易燃而且燃速很快的,一般一秒都是幾十米。車間相對來說也是最危險的地方了。工廠為了避免大爆炸,連鎖爆炸,在各車間,各工序之間修建起四五米高的防爆牆,四周圍住,進出有隧道洞,如同地麵上的地道戰一般。說白了,就是發生意外,爆炸也就是這一個工序。工序有多少人,生死就聽天由命了。要炸死也就死這幾個、十幾個、幾十個而已。這導火索的最後一道工序,繅索工序一機床鋼架突然斷了,立即停工,整個工序二三十台機子都同時停。因鋼架不停,一動就摩擦就要產生火花,火花就要燃炸,所以一停機,車間主任急忙打電話叫機修車間的主任馬澡來,馬澡來了,還不行,還得叫環保安全科的同誌來一趟。安全科此時就派六一來現場監管指導。六一負責環保安全,一來現場就指出,動焊,必須將機器上所有的原材料、黑火藥、紗片、牛皮紙、統統卸下拉走,還要在車間繅索工序房內打掃衝洗。因為都是火藥,還在這台機器邊上用濕布圍起。最後還要請消防隊的人來試一試,工房上頭的自動雨淋管,堵塞沒有?開關有效沒有?還委派專人持高壓水龍頭對準這作業點,以防不測。說得到好卻做不到,為啥?車間原料從三個地方運來堆起,必須當天完成。勢必要延長到晚上,馬澡的老婆也正在此班上,回不了家,娃兒放學吃啥?於是亂吼,馬澡啥都好,就是怕老婆,老婆比他的領導還關火。老婆一吼,他就沒主意。而欒萍正耍朋友,男朋友約她晚7點看電影《廬山戀》,她心慌得不行,巴連不得立即就乾,乾完好洗完澡下班約會。於是六一的話就隻是話而已。馬澡還是作了簡單處理,叫車間主任方主任把工房的貨撤走,人員散開,自己找消防隊的人來。馬澡一走,眾多工人紛紛叫早點焊,還說沒問題,焊過幾次的囉,都沒出現過問題,叫欒萍開乾,起初欒萍還不肯,說要等師父的指示。眾人笑:“啥子事都要聽師傅的,他算啥?他老婆就是他的上級領導,也是你的上級領導,叫你焊就焊嘛。”馬澡老婆一出麵,欒萍也就同意了,於是用水把地澆濕,開始電焊。突然“轟”的一聲,一股火球從抽風排氣管內竄出,“嗦”一聲燃炸60cm粗的抽風排氣管。又從抽風排氣管反竄此工房,淋濕了的地方沒事,欒萍沒事,反而四周沒電出工立邊上看的,由於有火藥類,如電光一閃,一股火藥如風一閃而過把馬澡老婆等人燒成火人。方工乾活多,臉上留的火藥塵也多一下燒一臉火。痛得他幾步竄出,一個健步跳在水溝裡,臉上的火滅了,可模樣變了,變成了《夜半歌聲》中的宋丹萍。而馬婆褲子燒成灰,貼在腿上,一抖什麼也沒穿,連毛都燒沒了。六一躲在防爆堤外,一見火光立即打開雨淋管房上空幾十個水噴頭,一下打開,如同人工降大雨,一時間整個工房大雨頃盆,濺起的水霧彌漫出去,但問題已不大了。因為它是火藥,“忽”一聲,一閃而過,燃完即息。經查看,原來是火花濺到抽氣筒口邊,而且邊口火藥渣半年沒打掃,咋個不燃爆。等雨淋十分鐘,危險都沒有,六一才關。隻見欒萍坐在水中如落湯雞,母雞,一身濕透了,拉起來,一點事也沒有,是嚇壞了。馬澡回來,事情已跳過去,這回咋自圓其說?馬澡先說是雷閃,可當時沒打過雷,更無閃電,還是欒萍醒過來,整死不承認自己點火電焊,隻是說穿的化纖衣服,摩擦靜電起火,那天穿的確不是工作棉服,而是化纖的確良,說也說得過去。於是一場人為的安全事故,就變成自然靜電起火。而且抽風排氣筒按規定每月清一次,廠長帶頭執行的。可他忘了,若追究起來是小木匠做枷,自做自受。於是大可化小,小可化了,一個人都沒處分,任何人都沒責任。隻要遭燒的四人倒黴,住院方工燒成花臉。馬婆燒成赤腿,一個燒成禿頭,一個燒成兔兒頜頜嘴。從此可以看出馬澡與欒萍的關係如此鐵,他以前一直保護她,這次是否也臘花搔癢——麵愁心喜歡?六一想了半天,也想不明白,要說得好處,誰得了好處又說呢?明處得好處的當然是下一個——曉莉囉。
曉莉跟欒萍是城皇廟的鼓槌——一對。她倆從小就在一個院壩長大,又在一起讀書,一同招進工廠,知根知底知心知音。欒萍性急躁而曉莉則是個打不濕扭不乾的慢性子,一個快人快語心如蛇毒。一個半天打不出一個屁來卻心如明鏡,一個是火熱烈燒人,一個是雨潤物細無聲。一個是猴子掰包穀,看到這山望那山,一個是老牛拉破車,不聲不響不待揚鞭自奮蹄。一個紅顏加凶殘,一個醜陋而心善。自古紅顏女子多薄命,而在此除外,恰恰相反,紅顏女人處處春風得意,醜女人命比紙薄,無可奈何。進工廠後,曉莉由於頭發焦黃,眼睛一隻大一隻小,鼻子也是歪的,小時背石頭跌一跤,把鼻梁骨折斷。嘴巴又大,居然還長一圈絨絨的黑毛,臉上還有幾粒麻雀屎——斑雀。個小矮胖,這個模樣。連父母看了,曾擔心,她是否能嫁出去。剛生下她時,其父就不想要她,準備把她扔了,重新抱一個漂亮的娃娃回來,其母不乾才作罷。她進了廠時,因為成份好,工廠隻要能乾活的。況那時講階級鬥爭,不準講美,她到廠就分到最艱苦的洗漿車間當洗漿工,專門給工人們洗又臟又臭的工裝後烘乾,第二天,工人上班又穿。雙手長期浸在熱水、冷水、堿肥皂水中咬得血斑斑。象一雙血色死人的手。後來有了洗衣機,這才好些。兩人雖在廠由於工作不同而分開,可友情卻分不開。如每個星期六都要來收欒萍的工裝去洗烤,星期一又給送來,洗得乾乾淨淨,疊得整整齊齊。生活上同姐姐一樣照顧不說,連欒萍耍朋友也幫她參考,幫調查。欒萍耍的第一個男朋友是廠長的兒子,是個紈絝子弟。在廠裡上班,坐辦公室。球事不乾,就追女人。看上哪個就每天象狗一樣的蹲守。因是廠長的兒子,誰也不敢得罪,有不少女人卻貪圖他的家庭,同他好上,幾天就上床,可玩夠後又一腳踢開。風流韻事不少。鬨得滿城風雨。他看上欒萍,每日都是蹲點,欒萍很矛盾,既想借東風上青雲,跳到廠部行政辦公室上班,不在車間乾活,又臟又累,可又不喜歡這浪子,想推又怕
得罪領導。領導是千萬不能得罪的。在此為難之時,還是曉莉出麵,天天一下班就來接欒萍與之相伴。象警衛員形影不離,風雨無阻,從不間斷,硬是沒讓“浪子”單獨與欒萍在一起過一會兒。這持久戰打了整整一年,氣得“浪子”咬牙切齒罵曉莉“醜婆娘,沒人要,同性戀……”幸好後來推薦工農兵上大學,“浪子”得天獨厚,根紅,苗壯,當然為培養對象,入學提乾升大學走了,這才得告一段落。後來領導又給欒萍介紹他的一個侄兒,是當兵的,汽車連的連長。按理找軍官是少女們共同的夢想,何況又是汽車兵,吃、住、玩,外出旅行都方便,還帶不少好吃的東西。見麵那天照例欒萍把曉莉也帶去。一談話就把曉莉嚇一跳,那又粗又壯得象條犛牛的連長一開口便是:“老子三代討口子出身,一字認棒槌,二字認滑杆,三就抬起走。……你們雨城這個鬼天氣,真他媽的操蛋……找婆娘就圖個困……”犛牛連長一個人說話不歇氣,就象打機關槍一樣,“噠噠噠……”放起就沒完,聽他吹完,是熄號鈴響了。犛牛連長送二位出來,才猛然想起問:“喂,你們咋個不說話呢?莫非是啞巴?”回廠的路上,曉莉就對欒萍講了:“此事算了,此人無修養不說,這是個大男子主義,啥子都要依他的,聽他的,他吹起來沒完沒了,還說我們不說話,我們哪裡插得上嘴,聽他一個人吹得天昏地暗。你跟著她,彆的不說,光他的哪一張臭嘴就受不了。是受刑啊!”曉莉連續幫欒萍戳掉四個男朋友,以至有人在背後嘀咕:“是不是曉莉耍不到男朋友,也不想讓你耍啊?”欒萍笑笑,一句話:“曉莉不是那種人,是我姐,一心為我好,我曉得……”直到欒萍最後耍的一個小白臉,曉莉也提出警告:“又是小白臉,注意多了解一下他的人品”。那時沒現在這麼開放,人品也沒人敢出格,所以也就算是了。可後來,社會變化,人品人格也隨之變化,小白臉誘奸女學生事件爆了,還是曉莉出麵幫擺平,給女學生家一大筆錢,又將小白臉調到另一行政部門,不了了之。欒萍本要與之離婚的,也是曉莉主張家醜不可外揚而說合,可以說,欒萍這個家庭現存在到今天曉莉是功不可沒。1976年清明節剛過二天,天安門事件風波傳到雨城,中央決定反擊右傾翻案風,批鄧反右,當時大家都還在罵王張姚,一夜之間就轉180度大轉彎,廠黨委書記是個跛子,是在中印反擊戰中打斷了腿轉業的,跛子杵著鐵拐杖站在大禮堂上,使勁杵鐵拐,把木地板似乎要杵穿,杵得“咚咚”響。對著底下一千多工人大罵:“鄧小平壞呀,真他媽的壞透了,他翻案就是要的資本主義,要我和你們工人一樣千萬人頭落地,要改變紅色江山,你們答應不答應?”他預期台下肯定是雷鳴般的呼應聲,可今天怪了,底下從來沒這麼安靜過,連往日愛嚼牙巴,擺小龍門陣的女工都啞口無言,誰也不說話,隻是盯著鐵拐李在台上演獨角戲。這下鐵拐李才慌了,他從沒想到會產生這種情況,事先沒組織一批人帶頭呼應,此刻就是政治問題嚴重事件,誰承擔這個責任?於是他再次聲嘶力竭地吼:“打倒鄧小平!”“堅決響應中央領導的號召,堅決反擊右傾翻案風!”第一句沒人應,他的眼睛冒火,直盯所謂的骨乾黨員。他忙呼第二句,欒萍突然帶頭呼應“打倒鄧小平,堅決反擊右傾翻案風”為了調節氣氛,欒萍突然領喊大家最熟悉、甚至想都不想已成習慣的口號:“毛主席萬歲!”底下如睡醒的雄獅,齊聲吼,“毛主席萬歲、萬萬歲”吼聲一浪蓋一浪,大家拚命發泄,如火山爆發,聲浪震得玻璃窗“嚓嚓”發響。此次會後,鐵拐李對欒萍有極好的看法,評價是:“立場堅定,愛憎分明,反應快,跟黨貼得近”立即叫她寫入黨申請書,準備發展入黨。半年後,正在耍入黨關鍵時刻,一件真正體現她立場堅不堅定的事故發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