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景軒真的沒想到,陸策竟然算無遺策!
如果說他最初上殿麵聖時,還非常緊張和慌怕的話,現下他就變得十分鎮定漠然,不過他平靜的外表下,掩藏了心內無比複雜的
情緒,這一點,能從他的目光裡窺見一二。
從派遣洗竹去找他,至被盤問時的答辭,陸策都一一謀想到了。裴景軒怎麼都想不明白,為何陸策能斷定自己看了洗竹留下的那封書信後,就會改了主意答允幫忙?而且在殿上發生的種種事情,多半都在他的預料之中,即使有些不相符的情況出現,也都在可以把握和控製的範圍之內。
此時此刻,裴景軒哪怕再心有不甘,也不得不承認陸策比他強得多,沈夢宜會為了陸策癡迷癲狂也情有可原。可是他在她心裡難道真的連一席之地都沒有?他可以不計得失的為她付出性命,卻不能接受她終將遺忘他的那種悲哀。
裴景軒低頭盯著腳下青磚鋪就的地麵,自嘲的笑了笑,心想這大概才是他答允幫忙陸策的最大原因吧?他一直試圖說服自己,他幫陸策隻是為了避免沈夢宜事後遭到陸策強烈的打擊報複,替她留一條後路。可是他現在才想明白,愛情這東西,怎麼可能連一點私心都沒有呢?他幫陸策,實則是想替沈夢宜留下溫柔這個情敵,他情願被她恨,也不要被她忘記!
石磊哪知道裴景軒的思緒早已跑到他妻子身上去了?還在對著他怒目而視。誰想裴景軒竟連半點反應都沒有,不由他慌上加慌。明明,算準這事是扣死了難以翻轉的,怎麼到了最後,竟演變成這種局麵?若是最後聖上斷定陸策沒有欺君,那他變個禦史雖不至死,卻也將陸家得罪得深了,日後朝堂上……
想到這裡他就不寒而顫,求助似的抬眼去看他的老嶽父,結果沈緣的目光與他撞視了一刻後,立刻惱恨的抿緊了唇,彆過眼去。
石磊心裡一突,又偷眼去瞄高坐在上的皇帝,隻見謝正瑞目光直視殿外,一臉沉思,也不知在想些什麼。他不敢多看,連忙垂下了眼,心裡焦急的盤算著,接下來究竟該怎麼辦?
殿上眾人各懷心思,因瞧見謝正瑞無甚心緒,也沒有敢說什麼發鬆的話兒,隻能乾站著等,等過半個時辰,眼見日頭都升到半空中,眾人都有些立不住了,這才瞧見九皇子麵帶喜色,急匆匆的從殿外進來,納頭就拜稟道:“兒臣幸不辱命,總算將何大夫請來了。”
謝正瑞點了點頭,目光投向跟在九皇子身後進殿的那位中年男子,隻見他身著一襲又寬又大,也不知多久沒洗,已臟得分不出顏色的大褂。腰間的布絛鬆鬆挽係,使得褂襟處露出半片油膩膩的瘦削胸膛,那模樣哪有半點像個大夫?十足街頭乞丐!更令人駭異的是,街頭乞丐的頭發雖臟亂,好歹也有一頭從娘胎裡帶來的沒剪過的頭發,而此人並非和尚,頭發卻隻剩下寸許長,根根筆直堅硬的矗立在頭頂,紮眼之極。
在這講究身體發膚受之於父母,不得隨意損毀,否則就是不孝的年代,何霖的肮臟已被人忽視,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了他的頭頂,謝正瑞掩不住目光裡的訝異,脫口問道,“你的頭發,怎麼回事?”
何霖不跪不拜,聽見謝正瑞問話,也隻拿手摩挲了一下自己的頭頂,笑道,“洗頭太麻煩,剃光了好!”
哪有人因為懶得洗頭,乾脆把受之父母的頭發給剃光的?何霖此言一出,殿上眾人都忍不住竊竊私語起來,有幾個較為保守的朝臣已經開始搖頭,輕聲嘀咕道:“豈有此理!”
九皇子看見何霖大咧咧站在那裡對答,著急起來,慌忙朝他遞眼色,卻不知道何霖若是沒瞧見尚可,瞧見之後反倒更糟。他一仰脖子,就衝著九皇子道:“你朝我擠眉弄眼的做什麼?”
這世上怎會有如此不通情理之人?九皇子簡直哭笑不得,看見謝正瑞目光掃過來,忙掩住口輕咳了兩聲,向何霖道,“見了聖上你怎不跪拜?”
何霖聞言臉上現出為難的神色,看看高坐在上的謝正瑞,再看看九皇子,最後還是不情不願的跪了下來,隨隨便便磕了三個頭,
嘴裡還輕聲嘀咕道,“死或重於泰山,或輕於鴻毛……罷了罷了,人在屋簷下,不得不低頭……”
他這話說的聲音甚輕,隻有站得離他近的九皇子聽見了,忙低下頭去,掩住自己臉上駭然的神色,心裡暗惱。
謝正瑞看見何霖嘴唇蠕動,隻當他說著朝臣跪拜時常說的套話,也沒當回事,就讓他平身起來了,問道,殿上這裴琴師你可認得?”
何霖轉頭四下裡看了看,脫口道,“哪個?”裴景軒的臉色立刻變得灰敗,駭得身體都有點哆嗦起來,暗怨陸策怎麼找來這麼個不曉事的人,說話行事半點不靠譜,連掩飾都不知道。
石磊卻是驚喜,忙道:“聖上,這位何大夫即認不出人,顯見得是這裴琴師欺君了!”
謝正瑞的目光變得凜然,冷冷向何霖道:“你當真認不出?”
何霖理直氣壯的反問道:“我為何要認得他?我都不曉得你們找我來所謂何事!”
九皇子真恨不得拿大棒子把何霖敲暈算了,免得他在這裡搗亂壞事,但為了陸策,不得不忍著氣,指著裴景軒提醒他道:“這位裴琴師說你曾替他醫治過天花,還給他開過一張藥方,去除身上的痘疤。”
話一說完,他被謝正瑞瞪了一眼,立刻惶怕的低下了頭去。
何霖得了提示,拿眼望望裴景軒,然後誇張的“哦”了一聲,點點頭道:“有點麵熟,敢問閣下貴姓大名?”
“我……我姓裴,名景軒……”裴景軒臉漲得通紅,十分悲壯的回答了何霖的問題,簡直恨不能一頭撞死在這大殿之上,免得再跟著此人丟人現眼,臨到頭還要得個欺君的罪名,不得好死。
這時滿殿的朝臣都覺得何霖此人瘋瘋傻傻,神誌有點不正常了,有些人甚至憋不住“哧哧”笑了出來。
謝正瑞的臉色變得更加難看,這要是往常,他早讓人把何霖捉下去亂棍打死算了,但此刻他一來還在猶豫該怎麼處置陸策,二來也想瞧瞧這何霖是否當真有出眾的醫術,這才強壓著性子怒道:“你把這裡當什麼地方了?由得你戲耍胡鬨嗎?認得就是認得,不認得就是不認得,這樣出乖露醜成何體統!”
石磊忙附和道,“聖上英明!以臣之見,這樣的人就該轟出殿去,免得汙了聖聽!”
何霖不慌不忙,側過頭去打量了石磊兩眼,忽道:“莫生氣!生氣老得快!你看你,明明不到三旬年紀,都快長出四旬的樣貌來了。”
殿上眾臣看看石磊,果如何霖所言,又開始憋笑,連謝正瑞都有點忍俊不禁,隻有沈緣慚然搖頭,後悔自己又怎會讓女兒嫁了這樣的人。而石磊聞言麵色立刻變得通紅,隻因類似的話在洞房那天沈夢宜也說過,問他是不是瞞了年紀,這何霖實在是觸到了他的痛處,堵得他說不出話來。
何霖不依不饒接著問道:“請問這位……不知道姓甚名誰的大人,你十日前穿得什麼衣裳,吃的什麼菜?”
石磊隻當何霖在戲耍他,也忘了這是在宮裡,皇帝還在麵前,隻一梗脖子道:“這麼久的事,我哪記得?”
何霖等的就是這句話,當即一拍手,笑道:“這不就結了!十日前的事你尚且記不得,我治過那麼多人,隔了數年之久,哪裡一一記得?”
石磊再次語噎,答不出話來。
殿上眾人俱都沉默了下來,望向何霖的目光頓時就變得與方才不一樣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