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早早地黑了,一片片烏雲從四麵八方趕來,將快要圓了的月亮遮了起來。
像是起潮了,又有那麼點風,黑暗的江水,掀起一片片白浪,衝刷著它所能夠得到的一切,江岸,礁石,還有船。
江上的船不多,這個時候,靠水吃飯的漢子們,大多靠了岸,把船收拾好,回家吃飯了。隻有那些行色匆匆的旅人,有些焦躁地,感受著澎湃的江流,一下下地撞著船幫。
一條大船在江麵上開著,老船把式老金蹲在船尾,吧嗒吧嗒地抽著煙,青白色的煙霧,圍繞著他的臉,他那一臉的皺紋,好象更明顯了些。
船尾舵台的位置,是個年輕的漢子,帶著頂鬥笠,遮住了大半張臉,穿著蓑衣,遮住了大半個身子。這原本該是他兒子的位子,今天也不知是咋的,一直強壯有力的兒子突然鬨了肚子,上吐下瀉了好一陣子,好在起錨前遇到了以前一起混大江的老劉,把生病的兒子帶回鎮子看郎中去了,老劉船上的那個客人,自告奮勇地當起了把舵的,說是順路要去鄱陽。你真還彆說,那小夥子濃濃的眉毛,黃黃的臉,卻真有一手好把式,看那舵把的,比得上個乾一輩子的船把式了。可就不怎麼愛說話,人倒是不錯,叫他時總是溫和地笑笑。
一邊的灶頭上,燉著一鍋藥,味道怪怪的,夥計小毛,正將一把把桑樹枝,塞進灶膛裡。那樹枝有些濕了,煙有點嗆人,讓小毛一邊咳著,一邊小聲地嘀咕。
“煎藥就煎藥吧,乾嗎還非得要有這麼些講究?非得用桑樹枝來燒火,怎麼!桑樹枝燒的火是冒藍煙兒?”
老金微微咧著嘴笑了:“教你學個乖,桑是屬涼的,用桑枝點火,準是清火氣,清心補肺吧!”
“清心補肺?”毛五一臉的疑惑:“難道說,他是得了肺病,唉,可憐啊。”
“彆瞎說!”老金正經了起來:“這話被人聽見,可是會生氣的。
毛五嘻著臉,道:“我隻是瞎猜罷了,要說人家相公,還真是個好人哪!哪像艙裡那個奴才,比他主子脾氣還大。”一麵說,他拿起一根白木藥勺子在大罐子裡攪著,濃重的藥氣隨風飄散。然後他用一個小小的藥濾子,把罐子裡的藥汁濾出來,那是小小的半碗藥,又濃又綠的顏色。
“這是什麼味呀?怪裡怪氣的!”才說到這裡,他有些厭惡地看著前方,道:“看,那個奴才又來了!”
白頭老金一怔,趕忙站起來,煙也不抽了,就連著舵盤子的漢子也伸長了脖子,往這邊瞅著。
在艙簷前麵,桶狀的倆宮燈照射下,一條瘦長的影子已來到了近前。
白頭老金有些緊張地搓著手,賠著笑臉道:“唷!這不是史爺嗎,您有什麼吩咐?”
來人鼻子裡哼了一聲,派頭十足地點點頭:“這是到什麼地方了?”
老金向外看了看,這地方他太熟了,當下脫口道:“噢,已經過了五裡灘,再下去是七星子,還早著呢!要到明天過了晌午,大概就到了漢江了!”
“哼,囉嗦。”倆手往背後一背,兩隻小眼睛眨了眨,“到了時候告訴我,我要下去一趟。”
姓史的轉過身,忽然又想起什麼,彆著頭說,“前艙裡沒你們什麼事,沒招呼不許進來,招呼好船就是,到了鄱陽我們走人,錢隻會多給,知道吧。!”
最後麵的話總算中聽,老金拱著雙手連連稱是。在燈光的照耀下,這個姓氏的人物,算是露了個全臉。
五十六七的年歲,頭發半白,一對招風耳,小鼻子小眼睛,長得算不上獐頭鼠目,也差不多了。
他走向船艙,忽然停了下來,兩隻眼睛骨碌碌一轉,就看到了小毛手裡的藥碗。
“什麼東西”
“一碗藥,是後艙一位相……相公的。小毛都嚇結巴了,戰戰兢兢地道。
姓史的臉呼地沉了下來,伸手一抓,提著前襟把老金揪了起來。那雙老鼠眼瞪得溜圓道:“什麼相公,這是怎麼回事,說!”
老金哆嗦地乾咳了一聲,喃喃地道:“是這麼回事,船過洞庭時,遇到個年輕的讀書相公,又有病,我想船尾邊艙空著也是空著……”
“啪,啪”兩聲脆響,小毛沒看清姓史的動作,老金已經挨了兩個耳光。
這兩下子真不輕,打得老金滿嘴是血,“哎喲”地慘叫起來。
“你怎麼打人”看老金被打,橫豎看老史不順眼的小毛輪起拳頭,就要往上衝。
姓史的冷笑一聲,一抬腿,就往小毛踩了過去。他明顯是個練家子,腳上頗有幾分功夫,雖然沒怎麼用力,這一腳下去,小毛也得要滿臉開花不可。
出乎意料的,姓史的這一腳居然踩了個空,卻是那個掌舵的漢子跳了下來,抓住小毛的後領一拽,先把他拉了個跟頭。
“小孩子家不懂事,這位爺不要和他一般見識,時間不早了,貴客想必也休息了,鬨得殺豬一樣,驚擾了客人,終歸不太好。”鬥笠青年微微抬起頭,露出一張年輕的笑臉,他的眼睛似乎有一種讓人心平氣和的力量,配合著他的話,讓本待發作的姓史的,臉色緩和了些。
“沒什麼好說的,這條船我們包下在先,明天船到漢陽,就叫他下去。”姓史的顯然也不是個草包,望了望似乎要不可見的江岸,壓低了聲音道。
“這……”老金一臉為難,還想說什麼,卻看到鬥笠漢子向他遞了個眼色,他猶豫了一下,還是應了下來。
“史大叔,小姐關照,夫人和小主人都睡下了,不要吵鬨。前艙裡走出來個細腰長身的姑娘,把姓史的召過去,低聲關照道。
姓史的再回頭狠狠瞪了老金一眼,跟著那個姑娘去了。
摸著火辣辣的臉,老金坐了下來。
“哼,真是太欺負人了,這是我們的船,憑什麼看他的臉色啊。”小毛猶自憤憤道。
“我們受了人家的定錢,本不該再搭外客的,還有你,要不是這位後生拉你一把,你現在能站著說話就不錯了,人家可是練家子。”老金望了鬥笠漢子一眼,歎了口氣道。
“隻是,那位相公怎麼辦。”
“把藥給他拿過去吧,另外處理一下你臉上的傷,明天的事,明天再說好了。”鬥笠青年看著眉頭打結的兩人,忽然出聲道。
老金又歎了口氣,拿過藥碗走了。
邊艙裡,那位相公正在寫字,一襲寶藍長衫,披散著,一點褶子都沒有,像整匹緞子一樣,他有著一頭長發,有點濕,一綹綹散在腦後。
老金咳了一聲,“這位相公,你的藥好了。”
“噢”藍衣相公放下筆,慢慢地轉過身子。
客氣了兩句,他接過碗,把那半碗藥汁喝了下去。
他確實是病了,病得不輕,慘白色的臉,一雙黑白分明的眸子下,是暗紅色澤,一如他的指甲。在昏暗搖曳的燈火下,讓人有點發毛。
“坐一會,喝點茶。”藍衣相公抬起拖著肥大衣袖的一隻手,指了指座位,老金忽然感覺到,他的聲音有點熟悉,是和那個鬥笠人一般,有著一種讓人情不自禁服從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