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寥這半生,浪跡江湖緬懷先人,所作所為皆是為了結一樁天大的心事。他從不肯輕易聽人、信人,誰知與簡懷箴幾次見麵相處下來,提防之心竟不自覺地淡卻七分。
簡懷箴心智明。慧,所料果然不差。過了不多久,兩人又聽到外頭喧嚷之聲再起,想必是錦衣衛又一次搜查而來。
簡懷箴與方寥對看一眼,俱都屏住聲息。忽然聽到腳步聲傳來,步履越發凝重真切,接著就有一把粗獷的聲音喊道:“大人,這裡有個山洞,恐怕能藏匿賊人!“
一時之間雜亂無章的腳步聲,從前後左右聚攏過來,聽到簡懷箴與方寥耳中,不啻於萬馬奔騰。方寥冷冽如寒冰的眼眸中,鋒芒畢露,投射出淩厲而決絕的殺機,他的指尖按在劍鞘之上,淡淡瞥了簡懷箴一眼,便欲挾劍而出,引開錦衣衛眾。
簡懷箴眉峰如煙籠蹙,素來明媚的麵容上,藏了幾分深深的隱憂。她伸出纖纖素手,扯著方寥的衣襟,示意他不可輕舉妄動。此時,一道白花花的日光,帶著刺目的芒刺,從藤蘿的縫隙中投射進來,反讓洞中的兩人,遍體生出森森然然的沁骨寒意。
藤蘿,已被搜查刺客的錦衣衛開。簡懷箴附在方寥耳邊,聲音如蚊蚋般細膩輕柔,她說:“挾持我!”
一刹那,方寥隻覺得簡懷箴吐氣如蘭,心中微微一蕩。他清寒如霜的麵容之上,微微沾染些許的明媚,卻又在一刹那落了更多的疏離蕭然,便再也不看簡懷箴一眼,迅速把麵巾蒙上,長劍出鞘,橫在簡懷箴的粉頸之上。
“放開我!”簡懷箴麵色慘白,香腮之上微微沾染了幾絲紅暈,明澈如秋水橫波的眼眸之中,漸漸被驚恐和慌亂所淹沒。乍見錦衣衛的人闖進來,她麵上悲喜交集,聲音中隱約帶著愴然恐慌之意:“大人,救我!”
大紅的幔布扯開,一刹那的光影轉和,水袖淩舞,似乎是在不經意間,人人都轉換了角色。人生如戲,在人世間的舞台上,誰又能堪破誰麵上的油彩麵具?
當下,就有一個身著明黃色飛魚服,手持繡春刀的年輕男子站了出來。那男子年方弱冠,舉止狂放孤傲,一張棱角分明的臉,劍眉入鬢雙目之中精光四射,看上去深不可測。
他向前走了幾步,眼角眉梢儘是狂情傲意流瀉,卻仍舊輕笑著向簡懷箴道:“你是什麼人?怎麼會出現在宮中?”
簡懷箴纖長的睫毛輕輕垂下,宛如明亮的蝶翅,她輕聲說道:“家父姓簡,上諱世,下諱鴻,是本朝的禮部尚書。我與家兄文英蒙王貴妃厚愛,召見入宮,誰知”她頓了頓,聲音中帶了幾分恐慌:“誰知在浮碧亭中玩耍之時,遇到刺客襲擊,家兄追趕刺客而去,小女亦被挾持”
簡懷箴說話之時,抑揚頓挫,清麗婉約的麵上帶著幾分怯容。方寥的長劍,碧光寒凜,映著她明淨的眸子,更顯得她楚楚矜弱,我見猶憐。
年輕的錦衣衛把玩著手中精鋼打造的繡春刀,薄刃冰寒,微微一個抖動,就留下一輪彎月寒影。他微微打量著簡懷箴與蒙麵的方寥,似乎在沉吟什麼。這時候,有一個四十多歲、一臉虯髯的人匆匆走進來,附在他耳邊輕輕說了幾句什麼。年輕人不置可否,聞所未聞。
那虯髯人已然擋在他麵前,對簡懷箴斥責道:“你說你是王貴妃召進宮中的,可有證據麼?若是沒有證據,便是你們二人串謀入宮行刺,如今見行跡敗露,想找個法子逃走罷了。”
那人又回頭下令道:“都退出山洞去,放火燒洞,弓箭手準備!”說完,他拉著年輕的錦衣衛往外麵走。
那年輕人卻滿麵倨傲看了虯髯人一眼,微微有些黝黑的麵上,綻出綿延無儘的笑意,他略帶調侃道:“封叔叔,不如我這錦衣衛都統的職位,奉與你做了,如何?”
虯髯人似乎沒有料到年輕人會有如此之說,錦衣衛中等階森嚴,他方才的確是僭越了,因此忙拱手行禮道:“手下不敢!隻是指揮使大人吩咐過―”
“如今你是跟我辦事,還是跟我爹?”年輕人笑了幾聲,笑聲中似有凜凜寒意。虯髯人不禁覺得有些毛骨悚然。簡懷箴亦微微有些愕然,沒想到眼前的這年輕人,居然會是錦衣衛指揮使紀綱的兒子。那個虯髯人姓封,自然就是紀綱的得力助手封無儘了。難怪他方才甘冒大不韙,要將簡懷箴趕儘殺絕。
年輕人的笑意越發盛了幾分,他眼中含著幾分嘲諷,說道:“指揮使大人既然命我執掌直駕侍衛,這宮中錦衣衛的事兒,自然是由我說了算!你們說是不是?”
守候在洞門口的錦衣衛齊聲喊道:“是。”封無儘低下頭去,拱拱手,彎著身子往後退。
“封叔叔,你要去跟指揮使大人報信麼?你給我老老實實待在這裡,哪裡都不能去,否則休怪我紀惻寒不給你麵子!”紀惻寒雖然嘴角掛著笑意,卻是字字淩然,封無儘隻得垂首應了聲“是”,就站在一邊去了。
紀惻寒一隻手托著下巴,目光中帶著幾許玩味和放浪,他不羈地笑了兩聲,道:“這位刺客兄弟,我也瞧得出你功夫好,隻不過麼,所謂雙拳難敵四手。我人多勢眾,你如果非要以卵擊石,那就必死無疑!不如,我們做個交易如何?”
山洞中,一時靜寂無聲,一抹陽光照在方寥的身上,越發襯得他青衣泠然,朗目凝霜。半晌,他才緩緩開口道:“你說。”
紀惻寒大步流星往前走了幾步,笑意無聲無息地從嘴角漫出:“你放了簡大小姐,挾持我做人質出宮,如何?”
此言一出,山洞中的人無不吃驚,便是簡懷箴和方寥,也覺得甚為不可思議。簡懷箴彎眉微顰,輕輕打量著紀惻寒,想從他神情之上窺探出他到底有什麼陰謀,卻隻見到他一臉狂放,言笑宴宴,仿佛一切隻是一場錯覺而已。
“不可!”方寥斷然喝道。他青衫隱隱,麵巾下的臉孔微微有些扭曲,看著紀惻寒的眼神,不自覺地多了幾分敵意:“你命你的手下,統統退下!誰也不許跟過來。到宮門口,我自然會放了她!如果不肯聽我的”明晃晃的劍身映著簡懷箴的失色的如花容顏,透射出陰冷的劍光寒氣。
“好,我應承你。不過麼,我要跟著你們。如果你出了宮,不放簡大小姐那可怎生是好?”紀惻寒仍舊是一臉肆意的笑容,說的話雖然凝重,聲音卻始終帶了幾分調侃玩笑的味道。
方寥略一沉思,點頭答應。紀惻寒果然下令錦衣衛全部退下,隻有他自己遠遠地跟了上來。
方寥持劍的手,鬆開些許,他略略有些歉意地輕聲說道:“方才,得罪了。”
簡懷箴搖搖頭,碧雲烏發之上淺黃色的珠花兒微微顫抖,曼聲說道:“你順著我指的路,從東華門走。”
仍舊是那條漫漫長遠仿佛永遠走不到儘頭的永巷,仍舊是那份從容如許寧謐人心靈魂魄的脈脈靜寂,仍舊是那撲麵如煙仿佛在輪回中中穿越了千年的長風,隻是一起走過的人不同,心境也大為不同。
簡懷箴的心中,隱藏了重重的謎團,仿佛陷身在重重的囹圄之中,無以自救。
林公公明明是皇太孫的心腹,為何要引大哥帶自己來太液湖?浮碧亭中要取自己性命的黑衣人,到底是誰?為何他似乎想要殺掉自己,又似乎手下留情?而方寥,為何又在青天白日闖入皇宮之中,還無意中救了自己,他到底意欲何來?難道他真的隻是一個江湖客那麼簡單麼?而紀綱的兒子紀惻寒,為何又會忤逆父親的意思,放過自己?
難道這一切都是旁人布置好的一個棋局,自己落在棋局之中,成為為人操縱的一粒棋子而不自知?想到這裡,簡懷箴的心頭,如同浮了一層淒冷的寒霧一般,曖昧不明,擔心不已。
方寥的胸中也同樣起伏難平,他的青衫映著簡懷箴的水田菱花紋披風,青衫如墨,白裙如水,一如他心中此時此刻的空空落落,寒雨蒙蒙。
這麼多年以來,他一直為他畢生的大事而奔忙,為了完成這個心願,便是死一兩個人,又有什麼乾係?如果簡懷箴遇險,他可以置身事外,置之不理的話,也許,此時此刻,他已經大功告成,可以燒一封家書長慰至親。而今,他為救簡懷箴出頭,幾乎暴露身份。經此一事,皇宮中的守衛畢竟比以前更為森嚴,要想再謀成事,恐怕是難上加難。
兩個人各懷心思,走過長長長長的永巷,竟然像是走過細雨飛絮的春,又走過雪滿白頭的冬,走了一生一世那麼漫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