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引著方寥進房,起身在暗處取出一個紫雲紋雕花盒子,從裡麵取出九隻細長的金針。九針分彆為鑱針、圓針、鍉針、鋒針、鈹針、圓利針、毫針、長針、大針,各有長短,針尖向內彎曲,通體烏黃,透著森森寒氣。
“上弦針法”,最初起源於《黃帝內經》,後來又經過無數名醫研究而成。這種針法,乃是簡懷箴的師父龍語萍從自家殘存的醫書中習得,後來傳給了她。
龍語萍曾經再三叮囑,“上弦金針”切不可隨意使用。因為這針法,是一種醫人傷己的針灸術。醫人者縱然能救得病人性命,自身也會元氣大傷。
而且,這種針法極為講究。《靈樞?官針》曾說:九針之宜,各有所為;長短大小,各有所施也,不得其用,病弗能移。“上弦針法”的不同之處在於,若是刺錯一根針,病人就會立刻殞命,藥石無靈。
簡懷箴笑道:“這是師父留我的上弦金針,替你驅毒續命,倒也不難。隻不過麼——“她眼眸閃動,方寥竟然微微有些發怔,仿佛又回到少年時候一般。
她接著說道:“隻不過麼,若是醫治不好,隻怕你會全身潰爛而死。”
“你的醫術,我自然是很相信的。更何況,生死有命,富貴在天,我相信冥冥之中,上蒼已然有了安排。生亦何歡,死亦何懼,能在臨死之前見到相見的人,死又何妨?”他笑了笑,勸簡懷箴不要太過於擔心。
簡懷箴的眸子中,浮現著重重的眼波,她憂心忡忡道:“三十年追魂這種毒藥,已經在你體內潛伏這麼多年,藥性毒烈,要想清楚餘毒,也非一日兩日的事情。恐怕非一月不能醫好。隻不過麼——”說到這裡,她微微歎口氣,苦笑道:“二十年來如此平靜,到如今倒像是所有的事兒一起來了。”
“出了什麼事?”簡懷箴的性子,方寥很是了解。若非有什麼天大的事,她從不怨天尤人。如今既然這麼說,自然有她的原因。
簡懷箴微微歎口氣,發髻上一隻素雅的白玉蝴蝶釵輕輕抖動,猶如翩然而起的蝴蝶,她安靜說道:“既然你想知道,我也總不能騙你。不知你一路之上可曾經看到,朝廷發下公告,要把在一月之後處死忠臣於謙。”
方寥嗤笑,麵上儘是不屑之色:“朱家的朝廷,不是向來如此麼?朱棣的子孫,又能做出什麼好事兒來?”他言語之中,對昔日朱棣的滅族之恨仍舊耿耿於懷。及至見到簡懷箴麵露不悅,方才低下頭來,說道:“我並沒有旁的意思。”
簡懷箴嘴角牽動,終於還是苦笑道:“你的話,也並不全錯。自從瞻基死後,朝綱確實紊亂不堪。昔年祁鎮寵幸奸臣王振,自招惡果,後來祁鈺登基,多虧於謙主持京城保衛戰,又為國家平定叛亂,愛民如子,百姓才有好日子過。於謙,實在是一代名臣。若我眼睜睜看著他死去,實在無顏麵對天下百姓,也無顏麵對死去的父兄侄兒,更無顏麵對……”簡懷箴抬起手來,指了指清清的臥房,道:“那個在江南守候她幾十年的人。”
“懷箴所言極是。我的病也不外如是,已經等了二三十年,都不曾有事,又何必急在這一月之中?我們不若北上救於謙出來吧。雖然我痛恨朝廷,可是忠臣良將是為百姓而活,就像是我大伯方孝孺公一般,總不能眼睜睜瞧著忠臣白死。”他言語之中滿是誠摯,似甚為舊事觸動。
簡懷箴目光灼灼道:“有你這番話便好。你的毒數十年不曾發作,是以不曾有事。如今既已發作,便片刻耽擱不得。更何況,你所中的毒,最忌周居勞頓。如是太過於奔波,毒性就會發作愈烈。一旦攻心,便是大羅神仙也沒有法子。至於救於謙的事兒,你暫且先擱一擱吧。教我來想法子就是。”
方寥還想要說什麼,卻聽到門口傳來響動。這屋子中除了方寥、簡懷箴二人,便隻有白清清住著,簡懷箴已經感覺事情不好。她匆匆衝出去,正好看見白清清回房的身影。
原來,白清清驟然知道於謙獲罪,將被處死,心情自然激蕩,心中不覺得歎息。
這個啞女一生無欲無求,便是對於謙的感情,也是發乎情止乎禮,不求相伴一生一世,隻希望對方平平安安。可是沒想到,似乎連這樣卑微的要求,上天也不應允的。
她見簡懷箴與方寥回房,以為他們商量如何營救於謙,便想找他們一起商議。誰知走到門前,卻聽到簡懷箴對方寥說得最後一番話。她心中甚為難過。原來,方寥身中奇毒。
她深知簡懷箴與方寥曾經是一對情侶,曾經生死相許,既然方寥有事,簡懷箴情深意重,自然不可能棄之不理。而她與於謙,卻隻見過寥寥數麵而已。舍於謙救方寥,也是人之常情。
可是對她而言,於謙卻是她的天,她的地,她思了半輩子,念了半輩子,想了半輩子,愛了半輩子,又舍了半輩子,怎麼能眼睜睜看著於謙去送死呢?
“清清,無論發生什麼事情,我總是會幫你的。”簡懷箴知她心中所想,眼眸中流露一抹凜然,“於謙是大明朝的忠臣,我是大明朝的兒女,我如何會棄他於不顧?清清,你要相信我,你先開門好麼?”簡懷箴心中一片紊亂,她深知清清的性子,外表柔弱,心中剛烈,若是認準了的事兒,總要去做的。
白清清打開了門,手中提著一個包袱,一把劍。她看簡懷箴的目光,有著幾分探尋,雖然沒有說話,一雙明淨的眼睛卻分明在問簡懷箴:“你去還是不去?”
那雙眸子裡的眼光,卻並沒有什麼怨怪,溫溫柔柔的,又充滿了理解。就算簡懷箴為了方寥留在這裡,白清清也並不覺得不對。
可是她自己一定要去!雖然她不過是個柔弱的啞女,要殺於謙的卻是皇帝,皇帝的要求,她又有多少勝算能改變呢?可是她一定要去!
於謙活著,她就在遠處默默思念他,於謙要是死了,她就陪於謙一起去死。所謂同生共死,也不過是這個意思。
想到這裡,白清清心中煩惱突然消了,想明白這一點,她臉上淚痕未乾,目光卻安定下來,再沒有之前的驚惶無措。
簡懷箴隱約明白白清清的心事,看著白清清的包袱,緊緊抓住她的手臂,沉聲說道:“清清,你要是相信我,就知道我不會讓於謙死。你安心在這裡等待,哪裡也不用去。”
她原以為白清清定是不許,固執己見,想不到白清清點點頭,居然放下包袱。她心中稍微安心一些,與白清清姐妹多年,白清清自然是相信自己的。
她伸手將她抱了抱,安慰這個啞女,心中更是難受,腦子裡卻轉過數個念頭。於謙為何獲罪,那告示上卻是說於謙媚骨事敵,勾結瓦剌。
這等原因,簡懷箴是萬萬不會相信的,多半另有緣故。隻不過她和白清清遠居江南,自然不甚清楚。
要救於謙,不能魯莽行事,須得知道這件事情的來龍去脈,知道究竟是怎麼一回事情,方能布置對策方略。隻不過於謙一個月後,便要被處斬,時間並不多,動作要迅速。
簡懷箴手指輕輕擦過臉邊的鬢發,黝黑深邃的眸子中,透出一絲晶晶瑩瑩的光芒。隱居在江南,卻不曾磨滅她骨子裡的堅毅果決,少女時候的堅定一下來似乎全回來了。
看來,事到如今,要出動“燭影搖紅“和“懺情門”了。
這兩個組織,是當初簡懷箴為了對付紀德妃、朱高煦和大寶法王一乾人而設立。原本是暗殺刺探為主。後來,紀德妃一乾人的勢力被消滅,這兩個組織也轉成兩個門派。這兩個門派中,昔日有簡懷箴培養的無數的探子和死士。
退隱後,這兩個門派由自己的心腹上官鳴鳳和南宮九重統領。上官鳴鳳本名應欣兒,南宮九重喚作古藍煙,她們昔日都是簡懷箴的侍女,她們的功夫,也都是簡懷箴交的。這些年來,“燭影搖紅”和“懺情門”發展壯大,躋身進入江湖四大門派。上官鳴鳳和南宮九重,也都是獨當一麵,威震天下的一代宗師了。
簡懷箴細細思量,聽上官鳴鳳和南宮九重這月的書信說,奪門複辟後,太監曹吉祥越發位高權重,深受英宗寵幸,“燭影搖紅”和“懺情門”殺的那些貪官,十個有九個是這曹公公的爪牙。簡懷箴隱隱覺得,這個太監已經是大明王朝的一顆毒瘤。而於謙獲罪,會多半和曹吉祥有所牽扯、
曹吉祥任司禮太監,宮中宦官的一切事務全由他統領,東廠的特務機構也是司禮太監的權利範圍,更替皇帝掌管內外一切章奏和文件,代傳皇帝諭旨等等事故。
民間傳說曹吉祥和將軍石亨與於謙不睦,二人皆是皇帝的寵臣。他們二人都是位高權重之臣,又肆無忌憚,若不是此二人弄權,以於謙的官聲與威望,哪裡能輕易獲罪?
簡懷箴微微蹙眉,回房寫了兩封書函。她慢慢踱著步子走到廊簷之下,從青木鴿子籠中取出兩隻鴿子。把兩封書函分彆放到鴿子身上,然後雙手高高揚起來。
白鴿飛了起來,衝向空中,翅膀撲撲做聲。簡懷箴望著那兩隻飛遠了的鴿子,彎如新月的眉毛不由得輕輕皺起。
山雨欲來風滿樓,這平靜的日子,便伴隨著那官府貼上的告示,被粉碎得四分五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