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啟稟皇上,指揮使龍義南在殿外求見!”寢宮內,英宗朱祁鎮高臥龍床之上,有大太監在外麵稟告。
這是天順六年的春天,皇帝的身子一年不如一年。夜間做夢驚醒,常常夢到舊年被擄去瓦拉時發生的種種慘事,又時常見到景帝朱祁鈺來向他索命。
還有於謙,當初他一怒之下,斬殺於謙,民心儘失,這也是很多年來,他心中一直解不開的結。
“不見。”朱祁鎮搖搖手,說道:“叫他回去吧,朕誰也不見。”
大太監孫祥用稍微猶豫了一下,才說道:“皇上,龍義南說在京城捉到於謙的兒子於冕。於冕意圖勾結瓦剌,顛覆我大明王朝。事關緊急,才擅自入宮求見皇上。事關朝廷社稷命脈,臣不敢有所耽擱,才鬥膽來稟告皇上。”
“什麼?”朱祁鎮手上青筋爆出,有些聲嘶力竭道:“你說於謙的兒子於冕與瓦剌勾結顛覆大明?這件事皇姑奶奶可知道麼?”
“奴才眼中隻有皇上,得到消息,就即刻趕來稟告皇上。”孫祥用滿臉恭謹之色,卑躬屈膝道。
“好。傳龍義南去正殿等候。”朱祁鎮道。
等到大太監走遠了,他心中思潮起伏不已。誤殺於謙一事,引起的波瀾猶且曆曆在目,如今絕不能重蹈覆轍。可是,於謙死後,他的兒子於冕被發配到山海關多年,夫人和女兒於柔被發配到山西。於冕心中對朝廷有怨懟,也是在所難免。如果他果真勾結瓦剌,難道能輕易放過他?
不能!絕對不能!朱祁鎮脊背發涼,心中已然有了主意:如果於冕膽敢勾結瓦剌造反,那麼一定要將他秘密。處決!這麼一來,非但皇姑奶奶不會非難自己,天下人也不會知道這件事。
想到這裡,朱祁鎮命令太監給自己著衣。一切就緒,在太監的攙扶下,朱祁鎮來到正殿之中,端坐在龍椅之上。京城禁衛軍指揮使龍義南,早已經在門外候著了。龍義南的父親龍澤天,是永樂年間錦衣衛指揮使紀綱的門生。性格與紀綱如出一轍,狠辣剛硬,他的兒子龍義南,也大有乃父之風。
“臣龍義南覲見,吾皇萬歲萬萬歲!”龍義南倒頭拜倒。
“罷了。“朱祁鎮頗為有些疲乏,揮了揮手道:“於冕一事到底真相如何,你且快些說來,告知給朕知道。”
“是。”龍義南偷偷看了朱祁鎮一眼,這才說道:“今天早上臣接到山海關急報,說於冕在兩個江湖人的幫助下,已經從山海關逃脫。幫助於冕逃脫的那兩個江湖人,被懷疑是瓦剌人。於冕一路南來,可能是想回京城。臣接到急報,不敢怠慢,當即派人把守京城中四大城門,果然在南門捉住企圖入關的於冕,從於冕身上搜出了他勾結瓦剌的書信。”
“哦?”朱祁鎮抬眼,似乎漫不經心看了龍義南一樣,笑道:“龍愛卿當真是為朝廷鞠躬儘瘁,死而後已。你的消息比朕的消息倒是靈通的多。”
龍義南心中一凜,才知道自己說錯了話。他深諳朱祁鎮為人最為多疑猜忌,自己方才的一番話,恐怕已經引得他疑心自己有多事之嫌。而且京官私自與外官勾結,乃是大罪。
他不禁冷汗涔涔,辯解道:“皇上,臣有罪。因鎮守山海關的把總龍易乾是臣表弟,而於冕逃走雖然屬實,勾結瓦剌尚難定論。於冕係於謙之子,於謙與皇長公主素有交情。因為,表弟不想皇上為難,才把這件事告知臣下,希望臣可以徹查清楚後再向皇上回報。臣與表弟對皇上都是忠心一片,還請皇上恕罪。”說完,便長跪不起。
朱祁鎮微微沉思,笑道:“罷了,罷了。你且起來,朕並沒有說過你有罪,你又何必自責。你與你表弟懂的儘忠朕,是好事。隻是有時候不要自作主張才好。朕並沒有怪罪愛卿的意思,愛卿請起。”
龍義南磕頭道:“是。”說完,站起身來,躬身站在一旁,等待朱祁鎮問話。龍義南平日見皇上的機會並不多,也不曾真正與他獨處過,他隻是覺得最近幾年,朱祁鎮出事都在皇長公主簡懷箴授意之下進行,總以為他是傀儡皇帝,卻不曾想到,原來自己當真低估了他,這個皇帝並非自己想象中的那般不堪,而且很有手段。當即,心中也恭謹良多。
“龍愛卿,你說抓到了於冕,從他身上搜出了瓦剌書函。於冕現在何處?”朱祁鎮微微有些氣喘籲籲,隻是身上仍舊有一種震懾力,讓龍義南望而生畏。
“稟告皇上,臣的屬下押著於冕在殿外候旨。”龍義南恭謹道。
“傳――”朱祁鎮不動神色道。
龍義南又偷偷看了朱祁鎮兩眼,看得出來,他的身子大為不好。雖然才三十五歲,看起來卻像是已經有四五十歲的樣子了。他的臉色陰暗發青,動不動就氣喘籲籲,可見身患沉屙頑疾。隻是這個九歲即位的皇帝,經曆了二十餘年大風大浪,兩番更朝迭代,他的乾練與精明,遠不是一般人可以比得上的。所謂真龍天子,大抵如此。
龍義南沉思間,於冕已經被帶了上來。於冕此時已經二十有八,身著青灰色的圓領大袖衫,頭上戴著一塊青色的書生方巾,腳上穿著一雙鹿皮靴子,已經磨損的幾乎破裂。山海關天冷,當地人大多穿鹿皮靴。於冕一流放之人,仍舊可以享受普通人待遇,可見山海關是千總對他不薄。
於冕的樣貌,越來越像於謙年輕的時候。朱祁鎮心中歎息:假如當初沒有聽信石亨與曹吉祥的讒言,處死於謙,說不定他也為自己的朝廷兢兢業業,出力良多。
“罪民於冕,參見皇上,萬歲萬歲萬萬歲。”於冕見到英宗,麵上倒也坦蕩,跪下道。
朱祁鎮盯著於冕,上下打量。麵色雖從容不驚,心中已然千回百轉,終於他開口道:“於冕,朕六年前將你發配到山海關,沒有朕的聖旨不能回京,你如今擅自回京,該當何罪?”
“皇上,於冕擅自回京罪小,臣還從他身上搜到他與瓦剌勾結的信函。”說完,龍義南接過屬下手中遞過來的書信,送到大太監手中,大太監又放到英宗麵前。
朱祁鎮卻並沒有看書信一眼,麵不改色,等待於冕回答。
於冕眼神坦蕩磊落,道:“罪民擅自回京,原因有二。家父死去多年,罪民不曾丁憂守孝,亦不曾掃墓拜祭,自覺愧對列祖列宗,愧對家父。是以,想回京拜祭。其二,組民聽從山西流放山海關的人說,罪民的母親與妹妹身染瘟疫,母親恐怕恐怕命不久矣。是以,臣才偷偷逃出山海關,想先回京拜祭父親,再去山西探望母親。罪民並無不臣之心,還請皇上明察秋毫。”
“哦?”朱祁鎮不置所以,又問道:“龍指揮使從你身上搜出的書函,是怎麼一回事?”
於冕有些不解,道:“罪民並不知情。罪名從山海關逃出之時,曾經得到兩個流放的犯人襄助。其中一人見我衣衫單薄,便送了這件圓領大袖衫給我。罪民感激他義氣襄助的情意,便時時刻刻穿在身上。誰知,到了京城進城的時候,被指揮使大人搜身,從衣服的夾層中搜出了瓦剌的書信。罪民的父親是中正之臣,罪民也自幼得到父親熏陶。所謂社稷為重,君為重,己未輕。臣決然不會違背祖訓,做出不忠不義的事情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