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童的眼睛眨了一下,沒有表情。
“冰國淩虐遺民,魚肉百姓,禍害勝於破壞神當年――請神之右手解民於倒懸!”第一次的祈求沒有得到回應,刺客玄鋒心中陡然一怔,重複了一遍。他並不想看到這樣的局麵――創世神,居然不回應遺民的請求?
難道正如遺民悲憤的傳言那樣:神早已遺棄了六國遺民,隻被冰國極儘榮耀地供奉了起來?神隻庇佑冰國麼?
創世神孩童的麵貌上,依然沒有絲毫表情,漆黑的眼睛看著跪在地上的幽國劍士,隱約有猜不透的笑意和冷意。小小的左手勾著懷仞的脖子,右手卻藏在懷裡。
“玄鋒請求創世神展現神力、拯救六國流離的百姓!”黑衣少年重複了第三遍――那也是他心裡的底線。那個“破天”的行動一開始之時,他和那些前往空寂之山的戰士就約好:如果神之右手並不回應他們的祈求,那麼他便拚了一死,也要不顧一切地弑神!
就算殺不了神,也要牽製住六長老,讓前往空寂之山的戰士們贏得時間。
最後一遍祈求說完的刹那,玄鋒的手暗自握緊了長劍,吸了一口氣,長身欲起。
“人是不可能弑神的。”忽然之間,一個聲音清清楚楚地響起在空氣裡,女童微笑起來,漆黑的瞳子看著麵前握劍的刺客――那是她說出的第一個完整句子,帶著奇異的語調,靜靜,“你們的人,已經去了空寂之山接我哥哥吧?”
一聽神吐出這樣的詰問,一直冷定的刺客臉色刹那間慘白。玄鋒踉蹌著後退了三步,幾乎握不住手裡的劍――神知道?神早就知道?
怎麼可能……他們六國遺民秘密籌劃了那麼久,才擬定了這個“破天”的計劃。
一方麵作為劍聖門下的他、前來帝都拜見創世神,祈求神的保佑,同時也牽引住元老院六長老的視線和精力;另一方麵,六國遺民中的精英戰士秘密集結、前往空寂之山的祭壇,準備打開封印、借助魔之左手的力量來推翻冰國的鐵血統治。
那樣嚴密的計劃,本來該不會被人知曉――而創世神居然洞若觀火。
聽到“破壞神”三個字,連懷仞都大吃一驚,脫口:“你們瘋了!你們想釋放破壞神?”
“瘋子也比叛徒好。”玄鋒冷笑起來,即使他麵對著神心裡是如何的敬畏與恐懼,然而看到這個同門的叛徒,少年心裡依然是滿滿的殺氣和鄙夷,“是冰國人逼我們的!與其忍受他們的苛政,還不如釋放破壞神!”
“破壞神釋放出來了,你們怎麼可能控製雲荒不陷入黑暗?”懷仞金色的眸子裡有冷電,厲聲,“你們妄圖和冰國一起毀滅麼?你們要毀掉這個雲荒?!”
“你有什麼資格教訓我?叛徒!”玄鋒揚起頭,睥睨地看著這個五十年前的“英雄”――也許是因為留在神之右手身側的緣故,時間對懷仞沒有絲毫的影響,如今本該是老人的他依然保持著和衝入離天宮時一樣的外貌,年輕英武,和麵前比他小五十歲的黑衣同門幾乎一模一樣。
唯一不同的,隻是目光中不複有玄鋒那樣的熱血如沸。
“他當然有資格教訓你。”懷仞沒有回答,出乎意料的是女童開口了,神的嘴角泛起一絲冷笑,“如果不是懷仞,整個幽國和劍聖一門,五十年前早從雲荒大陸上徹底消失了。”
“什麼?”玄鋒愣了一下,脫口。
“神。”懷仞似乎不想說下去,微微抱緊了那個女童――他沒有想到一直寡言的神今日忽然如此多話,更沒想到刺客闖入到現在、外麵的六長老居然沒有趕來。
到底是出了什麼事情?離天宮的守衛忽然間變得如此脆弱?
然而蒼白的小手撐住他胸前的鎧甲,創世神眼睛裡浮出幻彩般的光芒,對著那個桀驁驕傲的刺客繼續說下去,冷笑:“做英雄是要付出代價的……當年這個笨蛋隻憑著一腔熱血衝入九重門,力竭被擒。在那時候,整個幽國遺民和劍聖一門、就要有必死的覺悟。可當年懷仞失敗後、為何你們還能活得好好的?”
玄鋒忽然怔住。這個疑問幾十年來並不是沒有人提出過,然而始終沒有答案。
於是遺民們紛紛猜測是懷仞在自知無望的時候早已自刎、冰國人從而無從拷問。然而那分明是說不通的――懷仞的家人在一夕之間消失,冰國顯然已經查到了刺客的真正身份。
然而無論如何,那次轟轟烈烈的事終究沒有引起冰國的嚴厲追究,無論是幽國遺民還是劍聖門下,幾十年來依然在冰國的統治下平平安安地活著――境況雖然不可能變得更好,卻也沒有惡化得無法忍受。
“苟活也是要有代價的。”創世神漆黑的瞳子裡透出冷笑。
玄鋒猛悟,脫口低呼,看向懷仞――懷仞臉色也是蒼白,默不作聲地抱著女童握劍而立,淡淡看著幾十年後闖入離天宮的同門,眼神複雜。
那仿佛是麵對著另一個自己的感覺,讓劍士在五十年後再一度陷入了恍惚。
“我免去了懷仞的罪,將他留在離天宮內――即使是六長老,也無法違抗神的意誌。”創世神的眼睛是漆黑的,所以看不到任何表情變化,女童的聲音卻是不相稱的威嚴和滄桑,“但是人世有人世自己的力量平衡規則――作為相應的對策,六長老將懷仞所有家人扣留,監視著幽國遺民和劍聖一門,若懷仞有絲毫異動,血便要成片的流淌。”
“……”黑衣少年陡然說不出話來,訥訥看向同樣握著光之劍的懷仞,許久,終於開口問,“真的是這樣麼?前輩?”――幽國遺民和劍聖一門,之所以能活到如今,便是因為那個最優秀的前輩多年前便以身事敵?
“我不過是在接受我應得的……”然而懷仞沒有承認,隻是蒼白著臉漠然回答,似乎五十年後豪情熱血都以消磨殆儘,“我根本不是什麼英雄――那樣毫無計劃的莽撞隻會給族人帶來災難。我不過是在為錯誤付出代價。”
“那不是錯誤!”玄鋒忍不住,衝口而出,“那就是英雄!”
“真的英雄,不會隻憑著一腔熱血去做沒有把握的事情。”懷仞眉梢挑了一下,看向年輕的同門,“至少,該象你們這樣有了嚴密部署、才開始去赴死――我當年不過是一介莽夫,差點害死所有族人和師門。”
在黑衣少年回答之前,女童微笑起來了,她轉頭看著幾十年來陪伴左右的幽國劍士,輕輕點頭:“是的。當年的懷仞不過是一介莽夫,在此後的五十年裡,他才稱得上是英雄。能忍受在離天宮內陪伴我五十年,除了禦風,沒有第二人做到。”
“神。”懷仞歎了口氣,對於創世神第一次的讚許不知如何回答。
那還是神第一次開口說這麼多的話。過去漫長的歲月裡,除了下棋、冥想、練劍和學習術法,他幾乎沒有多少機會和神說話,哪怕開口、聽到的也都是幾個字的回答。五十年了,陪伴在這樣沉默的奇怪孩子身邊,忍受著這樣變化無常的脾氣、種種匪夷所思的古怪癖好,換了其他人或許早已發瘋。
然而他卻在這個時光凝固的地方活了那麼多年,甚至得到神親自的指點、開始修習雲荒大地上連六長老都無法得到真傳的種種術法――他從來無法想象在那個孩童的軀體裡,無所不能的神在想一些什麼。
天意從來高難問,即使那麼多年的相伴、始終無法逾越人神的界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