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麼、怎麼了?”那樣突然的轉變,讓幽國年輕的刺客大吃一驚,隻看著懷仞忽然間跪倒在玉座前,用手捂住額頭、語無倫次地請求寬恕,玄鋒脫口驚呼,“前輩,你怎麼了?”是中了什麼術法?——神又耍了什麼花招?
然而不等玄鋒動手,懷仞霍然長身而起:“神,我這就帶您離開這裡!”
“你無法帶我離開。”然而神黑色的眼睛裡有平靜的光,淡淡回答,“你做不到。”
“不可能!”懷仞金色的眸子裡閃過冷光,厲聲,“九重門的九個‘非天結界’是禦風三百年前結下的——他能結下,我一定能破開!我要帶您走……您已經被幽禁了三百年!”那樣幽禁的痛苦,他已經看了五十年——因為失去了作為破壞神的哥哥,右手的力量無法和左手達成渾然天成的平衡。在竭力彌補冰國暴虐的損害時,神同時每日都在為體內力量的失衡而痛苦。最後不得不借助於他劍上殺戮的力量,劈開她的軀體、借著損傷來回複失控的平衡。那樣每日死去一次的痛苦,他已經看了五十年。
因為當年一時的狂妄和貪心,他竟然不顧一切地將創世神禁錮——然而,多麼可笑……出於那樣的初衷而強行冒犯天意,到最後、卻是要親手一次次地去殺戮神!
“你的確比禦風強……”神的眼睛是幽黑的,話語卻是平靜,“但是這九重結界存在了三百年,其間不斷被元老院用各種術法加固——三百年後,這九個結界的力量,已經超過了你當年布下它時的想象。”
“怎麼可能?”懷仞脫口驚呼,猛然奔回那扇空蕩蕩的白玉大門前,手中光劍閃出了耀眼的金光,一劍就擊在虛空裡——在玄鋒莫名睜大眼睛的刹那,憑空起了一聲刺耳的交擊聲。那個空無一物的半空忽然凝聚出了密密的羅網,萬字形的花紋連綿不絕,宛如看不到頭的錦障,將那把力量無邊的金色長劍裹住。
黑衣少年看著半空中那道詭異的透明羅網,脫口驚呼。
那便是困住神的結界——雖然對於凡人毫無作用。
“禦風終究是個凡人,隻在這離天宮裡留了五十年……駕崩之後,權杖落到了元老院手裡。”看懷仞用儘了所有方法試圖破除那道百年前的結界,神的語氣卻是平緩漠然,“為了長久地擁有神袛,六長老加固了這些結界,試圖阻斷我對於雲荒外界的感知,而專心創造萬物、以供他們享樂。”
“神……”懷仞的劍頹然從虛空中劈落,筋疲力儘,忽然苦笑起來,“這幾百年來,您竟然被這些魍魎鼠輩控製!您還寬恕我?”
“人都會有罪——那是不可避免的。”漆黑的眼睛裡沒有絲毫表情,靜靜,“人心有各種**:權勢、地位、金錢、虛榮、獨占、操縱……禦風終究是個人,而我卻給予了他太多的力量——那是我的錯誤。”
“不,那是我的罪……”看著孩童麵貌的創世神,懷仞忽然避開了眼睛,“我的罪。”不知道再度回憶起了什麼事情,劍士陡然低下頭去,用手捂住了額頭上那個金色的六芒星印記,語音奇異地顫抖。似痛苦、又似絕望。
“如果是你的罪,那也是人世諸多罪孽中最可寬恕的罪……”女童忽然微笑起來了,語音卻一直平靜,抬頭看著漫天的羅網,“禦風錯的、不過是對神懷有凡人的愛罷了,而那種愛帶著獨占欲——他不知道、既然萬物都為我創造,我自然愛所有人。怎是他可以獨占。”
“神。”懷仞忽然無法抬頭,隻覺心底種種回憶激蕩、猶如風暴呼嘯,那個瞬間,遙遠而隱秘的回憶忽然複蘇、混和在他今生的記憶中,讓他不能呼吸。
那個曾孤身解救創世神的英雄少年、在和破壞神對抗的戰爭裡贏得了天下人的擁戴,最終成為雲荒的主宰——然而,擁有一切的帝君、最終奢望的卻是凡人無法得到的東西。那樣的初衷,是出於人心無止境的貪欲、試圖永遠將世界之源的力量獨占?還是並肩對抗破壞神時由衷生出的、無法抗拒的愛慕?
這些都已經無法分辨……最終,幾百年後他記起的,隻是當時不顧一切的瘋狂。
禦風皇帝煽動七國百姓、借口破壞神會給大地帶來毀滅,不顧創世神的反對強行封印了破壞神;他在伽藍帝都內修建了高達九重的離天宮,每一重宮門外,都用凡人所能掌控的最高深術法設置了強大的結界——就在一統雲荒、登基稱帝的那一年裡,禦風皇帝將依然衰弱無力的創世神幽禁在了九重門裡的離天宮。
那是他以一個凡人身份、作出的不顧一切的瀆神行為。
五十年來,禦風皇帝深居離天宮內,侍奉神的左右,不曾離開半步——儘管遠離所有人,儘管看不到神的一絲笑容、一句言語,然而那時候帝王卻是滿足的。然而,君臨天下、無所不能的禦風皇帝似乎忘了自己畢竟是個凡人,死亡之翼遲早要帶走他——而神,卻是與天地同在。
凡人如何能窺知天意……即使人間的帝王,又怎能擁有神。
在寂無人聲的離天宮內,一天天的,那個曾經英武俊朗的少年逐漸衰弱、老朽,成為枯木般的白發老人——然而玉座上的神袛依然擁有那樣冷淡而莫測的冰雪容顏,靜靜地注視著帝王的老去、黑瞳裡流露出悲憫的表情。那樣的神情、讓坐擁天下的偉大帝王絕望得幾欲發狂——神分明有凝定時間的力量,卻是聽憑他衰老死亡!
在位的最後幾年中,老朽的皇帝不顧一切地動用全國的力量、去尋求所謂的神人魔道、靈丹仙藥,隻想阻擋死亡的腳步,鬨得平安繁榮的雲荒人心惶惶,原本可光輝無暇的一生也因為垂暮的舉止而被冠上“昏庸”二字。
然而,即使如此,人力怎可抗天?
離世的刹那,他不甘地睜著眼睛,隻看到身側玉座上那雙黑色瞳子裡深遠的悲憫和哀憐。意識開始渙散的時候,蒼白的小手覆蓋上了他額頭那個六芒星的印記——那還是他解救出神時候、神賜予他力量的表記。低緩吐出的吟唱,祈禱著靈魂的彼岸轉生——回想起來、在離天宮內那麼長久的朝夕相伴裡,居然還是第一次聽到神開口說話。
“寬……寬恕我。”心境陡然一片清明,他低語,一生執迷的心魔終於刹那勘破。
“我寬恕你。”耳邊忽然聽到神回答,那個蒼白的女童俯下身來,靜靜地擁抱衰老的帝王。**死亡、靈魂騰空而起的瞬間,一統雲荒的帝君眼角流下血一樣的淚——那是他一生戎馬征戰中從未有過的淚水。
神可以寬恕,因為她擁有人所沒有的東西:時間和永恒;而他,即使想要贖罪,卻已沒有多餘的力量和生命。
三百年過去,他終於重新回到這裡、跪倒在玉座前吻那隻幻化萬物的手,請求神的寬恕——寬恕由於他當年的狂妄和無知、給神袛和整個雲荒帶來的苦難。
“懷仞,”神的手冰冷如玉,小小的手指上帶著一枚銀色的戒指——他知道那便是神之右手力量的象征。那隻手抬起來,指給他看九重門外的天空:“去到那裡,把一切錯亂的、顛倒的都回複於原處——讓這個雲荒,回到最初平穩繁榮的樣子。”
“謹尊神的旨意。”金甲劍士輕聲低語,用手捧起神之右手,恭謹地低首輕觸。那個瞬間,心中驚濤駭浪翻湧而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