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錯,那一日白瓔從那麼高的地方跳下來,卻沒死――比翼鳥接住了她。”鬼姬終於回答了,注意到一絲不易覺察的神色從傀儡師眉間掠過,她陡然話音一轉,冷笑起來,“但是她終歸還是死了!她在傾國的時候已經死了!你往北方去、在九嶷可以看到她的屍體。”
“哦,原來真的是死了。”蘇摩開口了,但是聲音卻是冷漠的,唇角泛起笑意,“真可惜,我還以為回來能重溫舊情――當年把她搞到手、可算是我一生值得誇耀的事情呢。”
“魔鬼。”看到傀儡師的笑意,鬼姬的眼裡驀然有冷銳的光。
“自己被稱為‘鬼’的人、可沒資格說彆人是魔鬼。”蘇摩眼睛看著她、然而仿佛穿過漂浮在空中的無腳少女看到了彆處,淡淡道,“讓開,我要過天闕。”
“休想!”鬼姬憤怒起來,白虎驀然咆哮,叢林中無數生靈同時長嘯回應。黑夜中,天地之間仿佛有旋風呼嘯而起,引起天上地下的所有生靈一起咆哮。
“魅婀,彆忘了,你雖然行走在雲荒大地上,但是卻屬於‘神’!”絲毫不被那樣的氣勢嚇倒,傀儡師微微冷笑起來,嘴角一扯,“你忘了天規的第一條是什麼了麼?要不要我提醒你?不得擅自擾亂天綱、乾涉星辰的流程!――你要違反天命麼?”
鬼姬的身子凝定在半空,不可思議地看著這個盲人傀儡師:“你…你怎麼知道我們‘神’的天條?!你怎麼可能知道!――你、你究竟從哪裡回來?”
“嗬,嗬嗬……”蘇摩低著頭,抱著懷中的小偶人,慢慢笑起來了,然後,抬起無神的眼睛“看著”鬼姬,緩緩開口,“莫要問我從何而來,我隻知道百年前我站在這座山上、最後一次回看雲荒大陸――那時候,我就在心底發誓:總有一天,我要帶著讓這片土地成為灰燼的力量回來!”
“你從哪裡得來得力量?”鬼姬看著他,不敢相信地問。
“中州,波斯,東瀛,獅子國……一百年來,我去過很多很多地方。”年輕得傀儡師驀然笑了笑,“魅婀,天底下、並不是隻有雲荒才是力量之源,**之中遊離著很多力量,隻要你能付出代價你就能得到!――知道麼?現在我對於神都無所畏懼!”
“不對,從來,我都不相信神能夠做什麼。”頓了頓,蘇摩諷刺地笑了,“剛才,你和那個小子交談的時候、不是絲毫不能感覺到我的存在麼?――連我的‘存在’都感受不到,你憑什麼阻攔我進入天闕?”
鬼姬的臉色慢慢蒼白,然而即使高傲如她也不能否認。她看著這個百年後從地獄歸來般的傀儡師,輕聲歎息:“你…真的將給雲荒帶來血雨腥風啊。……白瓔當年最後對你說的那句話,你還記得麼?”
再度震了一下,傀儡師漠然反問:“記得什麼?”
“記得要忘記。”鬼姬歎息著,抬頭看他,“她最後不是怨恨、也不是執迷,隻是告訴你:要記得忘記――她就是怕你變成如今這樣。”
“哈,哈哈哈!”聽到這樣的話,蘇摩忽然用手捂住臉大笑起來,那樣劇烈的感情變化,讓他平日一直淡漠的聲音起了奇異的變化,“記得要忘記?好悖逆的話!――憑什麼決定我需要忘記什麼?忘記我的眼睛是怎麼盲的、忘記這幾千年來足以流滿這個鏡湖的血和淚?忘記那些侮辱著、損害著我們的人?忘記這個世間還有‘反抗’這兩個字?讓孱弱的一族在沉默中走向永恒的消亡、然後說那就是天命?”
“哈哈哈……九天上的天神!你們在海國被滅的時候保持了沉默,在空桑覆滅的時候保持了沉默――難道如今你們終於要說話、要展示你們的力量了麼?”一陣大笑之後,傀儡師的臉居然依舊平靜不動,拂袖離去,扔下一句話,“魅婀,如今我甚至可以對天拔劍。”
仿佛被那一陣的厲叱問倒,鬼姬隻是漂浮在半空,怔怔看著這個人離去。容顏仿佛更加蒼老了。
那個小偶人哢哢噠噠地跳到了地上,跳著舞領路。而那個雙眼全盲的傀儡師在漆黑的夜色中走著,居然絲毫沒有阻礙,一路揚長而去。
倚著白虎,她向那個人離去的方向看著,一直到他消失在黑夜中。許久許久,她才回過神來,發現地上被封住聲音的慕容修,連忙拂袖解開他的禁錮。
“仙女……那個傀儡師,他、他是人麼?”看過蘇摩那樣血腥殘忍的出手,聽到這樣背天逆命的狂妄之辭,慕容修忽然間有些目眩神迷的恍惚,仿佛被那樣狂風一樣壓倒一切的強悍所吸引,訥訥,“他……很強啊。”
“他是很強……我怕他已經太強了。”鬼姬看著慕容修,微微點頭,笑了一笑,“你問我他是什麼?――你知道他為什麼不殺你麼?因為你是他的同族啊!”
“他、他是個鮫人?!”驀然間明白過來,慕容修脫口驚呼,“他是個鮫人?”
“他……不,它,就是百年前引起‘傾國’的‘那個人’啊!”歎息著,天闕鬼姬仰頭看著夜空的星辰,“離開天闕的時候、還是一個沒有性彆的鮫人少年,如今已經成了如此詭異的傀儡師――比任何男子都強悍、比任何女子都美麗的傀儡師!……他的手裡、操縱著腥風血雨吧?”
“是的,我們這些被稱之為‘神’的、不可以乾擾土地上代代不息的枯榮流轉。天帝說過、神隻能儘力保持乾坤的平衡。”鬼姬撫摸著白虎的前額,那隻靈獸仿佛也被剛才的人所驚動,一直不安地低低咆哮,“但是,看到亂離再起、心裡無論如何不能無動於衷吧?――雲荒就要卷入腥風血雨了,慕容修,我最後問你一次:你真的還要再去那裡麼?”
聽到那樣的警告,地上衣衫襤褸的貴公子卻抬起頭來,眼色堅決,合掌祈求:“是的,在下無論如何要去雲荒。請女仙成全!”
“好吧,就如你所願。”鬼姬拂袖,手指一點,呼啦拉一聲、一棵倒懸在慕容修麵前樹上的藤蔓滑落了下來,落到地上。那綠色的藤蔓居然如同活的一般、蜿蜒著爬到了白虎麵前,昂起藤梢靈蛇一般待命。
“借你一位‘木奴’,跟著它走,就能平安走出天闕。”鬼姬囑咐,看了年輕貴公子一眼,歎息,“天闕險惡,千萬莫要亂走――到了澤之國就把貨物賣了罷,然後就速速回中州。”
遲疑了半天,慕容修卻沒有答應,漲紅了臉,抬起頭來:“我、我想在澤之國賣一部分。剩下的、拿到葉城去賣――聽說那裡是雲荒最繁華的地方,商賈雲集,一定能賣出最好的價錢。”
“……”沉默了一下,鬼姬看著這個靦腆的年輕人,沒有料到這樣一說話就臉紅的少年公子居然也有家傳的商人天賦,不由搖頭勸告,“雲荒馬上就要不太平了,還是莫要多留。而且你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公子哥兒、隨身帶著巨資,不怕被歹人擄掠麼?”
“我已經請了護衛,一下山就有人接應。”慕容修再次稟告,“女仙莫要擔心。”
“哦?”鬼姬看著這個年輕人,笑了,“你知道雲荒大地上出沒的都是哪些人啊……澤之國的鳥靈,九嶷的巫祝,砂之國的盜寶者和那些四處遊蕩殺人的遊俠兒!――你請到的是什麼護衛?這麼有信心?”
“這個……”慕容修遲疑了一下,還是老老實實回答了,“我也不知道那個人能耐究竟如何――我出發之前、母親就為我修書一封,讓飛雁先行寄書去雲荒、為我請來的。母親說,如果那個人肯出手幫我,那麼我在雲荒應該安然無憂。”
鬼姬怔了一下,臉上有深思的神色:“是紅珊為你請到的麼?那麼應該不是泛泛之輩了……我想想是誰――是了!”白衣女神霍然想起來,用短笛敲了一下自己的額頭,笑了起來,拍拍地上跪著的年輕人的肩膀:“我知道是誰了――個人的名字是‘西京’,是麼?”
“是的。”慕容修想了想,老實點頭。
“哦,果然是他……”鬼姬笑了起來,臉上的皺紋如同菊花盛開,顯然又是回憶起了什麼往事,“紅珊也隻有把你托付給他才能放心了……如果那家夥答應下來了,你真的可以什麼都不用擔心了――儘管去吧,小家夥。”
“那個人……很強麼?”看到鬼姬這樣的語氣,慕容修問。
鬼姬笑了,用短笛敲敲他的額頭:“那家夥可不是一個‘強’字可以概括的啊!遊蕩在雲荒大地上遊俠中號稱第一的、滄流帝國通緝百年都無法奈何的、空桑劍聖?尊淵的三位弟子之一!不用他本人到,你隻要借著這些名號,大約走遍雲荒也沒有人敢打你的主意了。”
那樣榮耀的名頭,在中州來的年輕人聽來隻是一頭霧水,想了半天,慕容修才開口訥訥問了一句:“那麼、那麼和剛才那個傀儡師比起來……哪個厲害?”
“呃?……”沒想到這個孩子會問這樣的問題,鬼姬都愣了一下,有些遲疑地用短笛敲敲自己的頭,支吾,“嗯……百年前當然是西京厲害……但是現在看起來……嗯,我也不清楚了。什麼時候他們打一次就知道了~”
“我不會讓西京和他比試的。”慕容修忽然正色道,“我不會惹他這樣的人。”
鬼姬再度愣了一下,不由得低頭看這個才二十歲的年輕珠寶商,笑了起來,點頭:“嗯……很老成懂事呢!難怪你母親肯讓你一個人來雲荒。好了,我也不多嘮叨了。”她抬起頭,看了看此刻的天色:“再過一會兒就天亮了。你就跟著這株‘木奴’出天闕吧!”
“多謝女仙!”喜動聲色,慕容修再度合掌拜謝,然而看了看漸漸熄滅的火堆邊躺著的幾位中州同伴,遲疑,“等他們醒了,我和他們一起走――畢竟都是吃了千辛萬苦才到來的啊……”
“好孩子。”鬼姬笑了笑,俯過身來最後撫摩了一下慕容修的頭發,“我走了――以後的雲荒之行,要自己保重。希望看到你平安回到天闕――最好如你父親一樣、帶著一位漂亮的女孩子來。”
“啊?”慕容修訥訥應不出話來,臉紅了一下,低下頭去,許久才道,“男女授受不親……而且沒有父母之命、怎麼好在外麵胡來?”
“……。算了。”鬼姬歎了口氣,頗憂心的看著這個年輕人,搖頭,“你真是中了那些中州人的毒了。”
一邊的樹叢裡,那笙聽得那邊的徹夜談話終於結束,不耐煩地甩開那隻手,想走出去。奇怪的是那隻斷手居然一甩即脫,啪的飛出去掉到草地上――倒是讓她怔了一下。
“呃……現在我知道那個傀儡師是誰了!”四仰八叉跌到了沾滿清晨露水的草叢裡,那隻手卻仿佛在發呆,忽然間握成了拳,用力對著天空揮了一下,“是那家夥!居然回來了!”
“嗯?”那笙吃了一驚,“你認識蘇摩?”
“好久了……沒想到他居然也在今天回來。”斷手喃喃道,沒有回答那笙的問話。忽然間一躍而起,拉住她的肩頭:“快走吧!得快去雲荒――事情這下子可複雜了。”
“你乾嗎?是對我下命令?”被那樣的語氣惹得火起,東巴少女怒視,忽然間回過神來,驚呼,“哎呀!你、你可以‘說話’了?”
“天快要亮了,力量已經開始恢複了。”那隻手簡短回答,卻再度拍拍她的肩膀,語氣中有急切的味道,“快走吧,我們要趕在破曉前到山頂上去!”
“什麼事這麼急啊?……彆推推搡搡的!”那笙被它拎起來,憤怒地大叫――那樣脫口的叫聲,猛然引起了前方熄滅的火堆邊上年輕珠寶商的注意。黎明的微光中,慕容修正在查看一直昏迷的幾個同伴,聞聲抬頭。
那笙連忙收聲,對那個慕容世家的公子做出一個微笑。
“彆花癡!快走!”斷手再也不耐煩等,立刻揪住她的衣服,瞬間把她往山上飛速帶去,“得快點在蘇摩遇到他們之前趕過去!不然要出亂子了!”
“姑娘!”好容易在空山中看到一個人,慕容修連忙招呼了一聲,卻隻見那位異族打扮的少女忽然加快了身形,徑自往山上掠去――那樣的速度,讓慕容修看的目瞪口呆。
“又是一個厲害人物麼?”喃喃說了一句,中州來的年輕公子搖了搖頭。
已經站在天闕山頂上,他深深從胸臆中呼出了一口氣,“看著”近在咫尺的雲荒大地,以及大地儘頭那一座矗立在天地之間的白塔,慢慢閉上了眼睛。
閉上眼的瞬間,他又看到那一襲白衣如同流星一樣、從眼前直墜下去,越來越遠,越來越遠……然而奇異的是,墜落之人的臉反而越來越清晰的浮現出來,離他越來越近。蒼白的臉上仰著,眼睛毫無生氣的看著他,手指伸出來幾乎要觸摸到他的臉――
“蘇摩。”那枯萎花瓣一樣的嘴唇微微翕合,喚他。
“白瓔。”他終於忍不住脫口叫出聲來,猛然睜開眼、伸出手去,想拉住那個從白塔之巔墜落的人――然而,幻象立刻消失了。
他的手、伸向那片破曉前青黛色的天空。手指上十個奇異的銀色戒指上、牽扯著透明的引線,纏繞難解――就像起始於百年前那一場糾纏不清的恩與怨、愛與憎。
一百多年的時光,仿佛流沙般從指間流過。
“是她勾引我的。”那一日,少年的盲人鮫童被侍衛牽引著,站到百官諸王麵前,指著麵前的貴族少女,毫不留情地冷冷指控,“是白瓔郡主勾引我的!”
諸王隨即嘩然一片。
“嗬,果然眉心的封印破掉了呢!”青王冷笑起來,毫不留情地走上去揭開少女的麵紗,看了一眼,然後大聲宣布,“已經被人觸碰過了!”
殿上,無數雙冷銳如劍的眼睛投向那個臉色蒼白的貴族少女――那個本應“不可觸碰”的皇太子妃。
凡是被選中作為太子儲妃的貴族少女,十五歲後便要離開父母家人、獨居在白塔最高處的神殿裡,不能見任何外人、甚至不能被貼身侍女以外的人觸碰。眉心那嫣紅色的十字星狀標記,便是被選中時由大司命封印上去,等婚典舉行之時才由她的丈夫一吻解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