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以後幾千年,一直是鮫人不能醒來的噩夢。
然而,沒有人知道、白薇皇後的早逝,竟是與此相關——
“後薨,時年三十有四。帝悲不自勝,依大司命之言造伽藍白塔,日夜於塔頂神殿禱告,希通其意於天,約生世為侶。帝在位五十年,收南澤、平北荒,滅海國,震鑠古今,然終虛後位,後宮美人寵幸多不久長。常於白塔頂獨坐望天,鬱鬱不樂。垂暮時愈信輪回有驗,定祖訓、令此後空桑世代之後位須從白之一族中遴選。”
《六合書?往事錄》上麵那一段話,同時在知情的諸人心中回響,每個人表情各不相同。
並肩戰於亂世,白手起家建立帝國,然而共過患難、最終卻不能共享人世繁華——為征服海國而付出了白薇皇後生命的代價,一生自負的星尊帝、暮年在權力的頂峰上寂寞回顧往日,遙望萬丈下腳底的大地時,是否曾暗自後悔?
一個人最終擁有的土地又能有多少……一抔黃土底下,卻沒有彆人相伴。
“果然不愧是空桑人的國母,和星尊帝倒是絕配。”寂靜中,傀儡師擊節冷笑,空茫的眼睛裡閃過了煞氣,是對於千年前聯手犯下那樣滔天罪行的帝後的入骨痛恨。
所有的苦難根由經這兩雙手而締造,對於世代受到淩辱壓迫的族人,如何能不恨?
如意夫人的眼裡,因為重新提及了苦難的根源,也有難以掩飾的仇恨的光。
“莫要對白薇皇後不敬。”然而,真嵐忽然開口,用慎重到幾近厲叱的聲音,“你可以罵星尊帝,卻不可以對白薇皇後不敬!——對於竭儘全力幫助過鮫人、為你們一族而死去的人、怎麼可以這樣說話!”
那樣冷厲的喝問,從一向溫和爽朗的皇太子口中吐出,讓包括蘇摩在內的所有人都驚住。
“竭儘全力幫助鮫人?……白薇皇後、白薇皇後難道不是為了封印龍神而……”連白瓔都不解起來,拉住了幾乎摑到蘇摩臉上斷臂,詫異地喃喃。
“不是。”真嵐忽然長長吐了口氣,沉默許久,才低聲道,“白薇皇後、是被星尊帝殺的。”
“啊?!”房內的所有人,諸王、西京,甚至鮫人一族,都不由自主地脫口驚呼。
白瓔驚得抓住了皇太子的手,不自覺地用力。
星尊帝殺了白薇皇後?怎麼可能……古書上記錄著的那樣相互敬愛的帝王伉儷,他們一生的輝煌和愛情穿越滄海桑田、被多少空桑人傳頌。如同雲荒大地正中的白塔一樣被國人世代仰望,成為永垂不朽的詩篇
“星尊帝怎麼可能殺了白薇皇後……”白王喃喃自語,不信地抬頭、看著丈夫。
然而真嵐那一瞬間似乎不敢看白瓔,眼神裡有深深的厭憎和恐懼。
“他們因為在滅海國的問題而分道揚鑣。”空桑皇太子的眼神,忽然有些恍惚起來,仿佛看到了極其遙遠的地方,那些發生過的事曆曆在目,“白薇皇後本來就不讚成遠征海國,後來龍神被擒、鮫人淪為奴隸後,她更是激烈反對——其實,自從毗陵王朝建立、星尊帝登基後,退居內宮的皇後和手握生殺大權的星尊帝之間,已經頗有嫌隙,在很多問題上都無法達成一致的意見……滅海國是最激烈的衝突。”
“怎麼…怎麼這樣的事情,我們都不知道?”脫口而出的是赤王紅鳶,有些不可思議的喃喃——又是一段被抹去的曆史麼?
“白瓔……你應該也讀過伽藍神殿裡麵收藏的皇家典籍:《六合書?往世錄》——但是,你看到過這一段麼?”空桑皇太子無視於旁人驚詫的眼神,麵色忽然有些蒼白,仿佛背誦著多年前記下的篇章,用古雅的語調低低念起一段文字。
一邊低誦古書的篇章,真嵐的手抬起,蘸著殘茶、在桌上寫下吐出的一字一句——
“後意雲荒已安,屢次進言,力阻帝麾兵海上。帝斥其為婦人之見,終不納。怒,去歲不入東宮。經年海國平,鮫人儘沒為奴。空桑人畜之,去眼剖骨,以獲其利。東市長年聞悲泣呼號之聲,而貴家爭相購之,巨賈日入萬金,葉城由此興。
“後居於宮中,聞此終日鬱鬱。忽一日,見宮女捧寶珠一串為晨妝,玲瓏滴翠,光照一室。後垂詢,宮女對曰‘凝碧珠’,為匠作剜鮫人目而成。後握珠淚下,憤而至帝前,以珠擲其麵,叱曰:‘此非人所為!妾為君妻,終不能共享如此天下。’乃歸於族中,自點兵將往蒼梧之淵,欲釋龍神歸海。”
百年前就已折斷的手臂、將過往一幕寫到這裡的時候,房內所有人都已經屏息。凝視著那移動的蒼白的指尖,空氣仿佛忽然間凍結。
“怎麼可能是這樣?”傀儡師的手有些痙攣地抓著懷中的偶人,顯然手勁太大,阿諾臉上已經有痛苦的神色,但小偶人的眼睛也是直直的,看著桌上那一行行的字,神色複雜。
“說的好!”寂靜中,卻是那笙醒來了,看見一屋子的人都盯著桌上看,還未抬頭看寫了什麼,耳邊卻聽到了真嵐說的最後幾句話,脫口喝采:“那樣的事情是人乾的麼?什麼狗屁皇帝,他算什麼東西!還是那個皇後有誌氣。”
“那笙。”白瓔扶著傷愈的少女,卻默默收了收手,示意她收聲。
那笙聽太子妃的話,乖乖地閉嘴。真嵐看也不看她,斷手繼續在桌上連續寫下下麵的文字,將千年前的真像一字字寫出——
“帝怒不可遏,發兵急追,於九嶷山下與後麾戰,經月不休。後長兄懼禍而暗投帝。後軍遂敗。然後靈力高絕,雖千萬人不可圍。帝親出,與之戰,後奔至蒼梧之淵下,欲開金索而力竭。見帝提劍至,知不可為,乃大笑,咒曰:‘阿琅阿琅,願吾死而眼不閉,見如此空桑何日亡!’
“語畢,斷指褪戒,血濺帝麵,乃死。帝怒緩,解袍覆之,以手撫其額而眼終不瞑。帝忽悲不自勝。乃集白薇皇後之力、鎮於蒼梧之淵下,為龍神封印。自攜後土神戒,罷兵歸朝。依大司命之言建伽藍白塔,獨居塔頂,停息乾戈、終身不複踏足雲荒。”
斷手在最後一個字寫完的時候,緩緩停下。
那是曆史的真像?
那滿滿一桌麵的文字,仿佛一個個都發出刺眼的光來,讓所有人目眩神迷,無法透出一絲呼吸。無論空桑人還是鮫人,甚至作為外來客的慕容修,都一時間無語沉默。
“往世錄……白薇皇後本紀第十二?”終於,白瓔第一個喃喃出聲,打破了寂靜,“那個缺失的第十二章?”
“不錯。”真嵐的眼睛是黯淡的,看著白族的王者,“是你所看的那卷往世錄缺失的那一章……所有天下流傳的《六合書?往世錄》,都沒有那一章。”
頓了頓,仿佛歎息般地,空桑的皇太子補充了一句:“這一章是禁忌,曆代以來、雲荒大地上隻有繼承王位的人,才能看到。”
“既然要抹去,為何不徹底一些?”蘇摩的神色是隨著那一段文字的陸續寫下、而變幻了無數次。然而到最後,激烈變動的眸子裡、還是陰暗和猜疑占了上風,傀儡師冷笑著置疑這一段由空桑皇太子複述出來的曆史:“偏偏還要讓曆代皇太子知道,豈不可笑?”
沒有旁證的曆史,中間隔了幾千年的歲月,如何能由一人之言確定。
“那是一個告誡和懲罰……”然而,大約料到了無法取信於鮫人的少主,真嵐沒有立刻反駁,隻是解釋,眉宇間忽然籠罩上了看不到底的抑鬱和悲涼,“星尊帝暮年性格大變,種種做法相互矛盾——他放棄了自己擁有的不老不死的力量,並剝奪了子孫後世同樣的權力。他立下規矩、讓世代空桑皇帝必須以白族女子為妻,然而卻讓他們記住千年前的內亂……”
說到這裡,真嵐忽然微微笑了起來,眉目間帶著冷嘲:“他在告誡那些流著他血的後裔:要提防身邊的皇後!畢竟力量不曾消滅,尚在蒼梧之淵封印著。這個秘密是一柄懸在頭上的利劍呀——在皇帝們眼睛能看到的土地上,是不可能讓和空桑帝王之血對等的人存在的,哪怕那個人是皇後……”
“那麼,為何又非要迎娶白族的女子為後?”白瓔聽得呆了,喃喃,“那不是刻意要造就曆代無數相互猜疑的怨偶?”
“那應該是懲罰。”這一次,出乎意料回答的卻是蘇摩。傀儡師空茫的眼睛仿佛看到了極其遙遠的地方,露出了洞察的微弱笑意,脫口回答。
真嵐閃電般看了鮫人少主一眼,對於他這樣快就能明白星尊帝行為背後的意圖、微微感到詫異,然而還是點了點頭,低聲回答:“是懲罰……殺死白薇皇後的罪、對星尊帝來說是永遠無法釋懷的,不會因為**的消滅而消弭——懲罰將會落到流著他的血的後裔身上,無論幾生幾世。而星尊帝相信輪回,他等待著蒼梧之淵上、那柄被封印的高懸利劍落下的一天。”
說到這裡,空桑皇太子忽然間笑了笑,拍拍白瓔的手:“而這一天,已經快到了。”
“百年前眼看著你從伽藍白塔上跳下去,刹那我想起的就是斷指還戒的白薇皇後。”真嵐轉過頭,當著這麼多人的麵提起了那一件讓空桑人和鮫人都感到尷尬的往事,眼睛裡有奇異的光,第一次對妻子透露出深心裡埋藏已久的秘密:“所謂的白薇皇後轉世,恐怕是大司命當時為了遏止青王繼續擅權的借口,但是……你可能真的是後土選中的人。”
那個瞬間白瓔忍不住倒抽一口冷氣,心底不知怎地有說不出的恐懼。
千年前為了海國、白薇皇後與星尊帝拔劍相向、戰死蒼梧之淵;千年後為了一名鮫人少年、空桑最後一位太子妃背棄了帝王之血,從塔頂縱身躍下、在沉睡中任憑空桑覆滅。
那是命……難怪真嵐一直這樣安慰她。
“星尊帝和白薇皇後?誰要像他們一樣!”——那時候真嵐語氣中同樣的恐懼和厭憎,居然就是來源於此。深知內情的他,是在極力對抗著頭頂的命運之翼投下巨大陰影。
“真嵐。”不由自主地,她低低叫丈夫的名字,用些微顫抖著的手、覆上他同樣冰冷無溫度的斷肢,握緊。
忽然間,又是無語。
聽到了千年前的秘史,室內諸人都是久久沉默,各自想著心事。
蘇摩空茫的眼睛一直看著桌麵上那一行行字跡,俊美無儔的臉上沒有一絲血色。暗夜裡,時間無聲滑過,桌麵上蘸著水寫下的字悄然蒸發,慢慢消失不見。
然而,那些字句卻仿佛烙鐵一樣印入了傀儡師心底,讓他不自禁微微發抖。
他相信那是真實發生過的。不知道為何,心裡有個聲音一直一直在告訴他、桌子上正在消失的字跡、描述的是千年前真實的曆史——那個聲音,居然不是平日裡一直纏繞著他、不肯片刻消停的阿諾的聲音,而是另外一個響起在深心裡、低而沉的回聲。
“是真的。”
那個聲音說,反複地說,一直到他的神智開始散漫和迷亂——刹那間,他的雙臂交錯著回過肩去、手指有些痙攣地抓緊了後背的衣衫。
火一樣的灼熱……又來了,在每一夜身體裡的血冰冷到凍結以後,就開始沸騰,仿佛有地獄的烈火在背後灼烤著他的心肺,體內有莫名的力量絞動著。
“是真的。”那個聲音繼續說,聲音震響在他魂魄深處,帶著無可形容的壓迫力,“相信他!——相信空桑人!”
蘇摩有些煩躁地搖著頭,為了避開旁邊諸人詫異的絲線、踉蹌著退到窗邊。然而手指剛一抓到窗欞、木頭就在瞬間無聲無息的粉碎——在他再度抬起手的刹那,懷中的偶人忽然間出手、在他手指敲擊到窗欞之前,拉住了他戒指上的引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