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方第一縷曙光劃破天宇的時候,萬丈高的伽藍白塔的頂上,新一批的風隼集結待發。
那是征天軍團中北方玄天部的軍隊,正準備飛往九嶷山,由正在九嶷王封地上拜訪的巫抵帶領,前往澤之國追捕皇天的攜帶者。這一次一共出動了二十架風隼,領隊更是用上了帝國內寥寥可數的幾架“比翼鳥”之一。
滄流帝國的統治如鐵般不可動搖,幾十年來,還很少有這樣的大規模出動。
那些穿著銀黑兩色軍服的滄流戰士眼裡,都有掩不住的興奮和戰意——雖然前幾日先行出動的東方蒼天部已告失敗,損兵折將地返回,但這樣挫敗的消息卻無法抵消玄天部戰士的士氣。征天軍團下屬分為九個部隊,號稱“九天”,分彆監視著雲荒大地各個方向的動靜,但是各支部隊之間相互並不服氣,所以玄天部並不以蒼天部的失利而氣餒。
巨大的機械發出鳴動,風猛烈地流動起來,吹起待發戰士的發梢。所有人都已經在風隼上就位,隻等少將一聲令下便出發遠征。
然而,奇怪的是此次負責行動的飛廉少將並未出現在座駕“比翼鳥”上。
“咦,那邊是——”有人忽然低聲叫了起來,指向另外一個方向的甬道——那是和出征方向不同的另一個出口:飛往西方的通道上,一架銀白色的風隼已經開始緩緩滑動。然而在越來越猛烈的風中,一個黑袍的戰士站在通道旁邊,手指抓住了窗欞,說著什麼,跟著開始起飛的風隼跑動起來。
“飛廉少將在乾什麼啊?”認出了己方的將領居然跑到了那邊去,副將旭風忍不住低聲抱怨了一句,“那不是雲煥少將的風隼麼?他難道要跟著去砂之國麼?”
“是在跟湘話彆吧?……”忽然有戰士低低笑了起來,“飛廉少將總是婆婆媽媽。”
副將旭風默不作聲地盯了那個大膽的戰士一眼,卻沒有喝令那個人閉嘴——和雲煥少將治軍的嚴厲鐵血相比,飛廉在征天軍團內一向有優柔的口碑,即使他一直以來各方麵都在軍團中出類拔萃,攀升的速度卻總是落後於講武堂同一屆出科的雲煥。但從另一方麵來說,作為下屬、很多戰士卻是樂意接受飛廉的帶領,而不願歸於雲煥麾下。
然而,一門中出了兩代聖女,雲煥的出身和背景卻是遠遠優於平民出身飛廉。而雲煥雷厲風行的手段和不苟言笑的作風,更是符合巫彭元帥對於軍人的定義,成為整個征天軍團戰士的典範。而飛廉,從出科那一天就在比劍上敗給了雲煥,此後步步落後於同僚,也得不到巫彭元帥的青睞,經常被派駐外地——雖然實戰經驗多於長期鎮守帝都的雲煥,可提升速度卻非常慢,就連提拔為少將、也比雲煥晚了好幾年。
這一次追捕皇天攜帶者的事件,巫彭元帥第一個想到的也是派出雲煥。
可惜雲煥失手,錯過了這次立下大功的機會,從而在巫即和巫姑的提議下、改派飛廉出馬——而這樣來之不易的機會到來時,這個人卻尚自怠惰、耽誤出發的時機?
副將旭風有些不耐煩地坐在風隼裡,等著那個人尚在雲煥風隼邊的主將。
黑衣在風中獵獵舞動,風隼滑行的速度越來越快,而飛廉卻不放手,拉著窗欞對裡麵的雲煥大聲叮囑著什麼,隨著風隼一起跑著,臉色關切。
“飛廉少將,是被鮫人傀儡的魔性迷住了呢。”
看到這一幕,陡然間,旭風的臉色微微變了一下,想起了軍團裡的傳言。
傳聞裡,飛廉幾次該升而不升、甚至失去巫彭元帥的青睞而得不到重用,其中一個原因便是他對於配備的鮫人傀儡往往懷有不適當的感情。在征天軍團戰士的眼裡,那些臉孔漂亮的白癡傀儡,不過是一件用來操縱風隼的器械,偏偏優柔寡斷的飛廉少將卻不能將其視為非人的東西,反而當作同伴一樣地對待。一次風隼墜毀時、為了救出被固定在座位上的鮫人傀儡,飛廉冒著爆炸的危險衝入火焰,赤手拉斷禁錮救出了傀儡。
“那是非常危險的傾向。”當巫彭元帥聽到這件事的時候,立刻下了斷語,“飛廉太優柔寡斷,不足以當大任。”
於是,那個傀儡被調離了飛廉身邊——那以後,為了防止出現意外,任何一位和飛廉搭檔的傀儡,停留在他身邊的時間都不會超過一年。
這一次,借口雲煥的傀儡死去,又將湘從飛廉的身邊調走、去試飛伽樓羅。
那是多麼危險的任務,隻要是征天軍團的戰士、心裡都有數。為了讓伽樓羅飛起來,幾十年來已經有三位數的軍人和傀儡死去。何況這一次和湘合作的軍人又是雲煥少將……那個在軍團內部以冷血聞名的軍人。
“還有,湘吃辣的東西會過敏……”風隼的移動已經越來越快,然而飛廉依然對著坐在風隼內的雲煥做最後的囑咐,“砂之國乾燥的氣候會讓她皮膚裂開的,帶上這個——傀儡是不會自己說話要求什麼的,所以請你好好留意她……”
海貝穿過劇烈的氣流,劃了一個歪歪扭扭的曲線落在雲煥的衣襟上,那個掏空的貝殼裡麵,填滿的是防止皮膚開裂的油膏。雲煥一直漠然地看著窗外邊跑邊說話的同僚,臉色木然得如同另一邊的傀儡。然而,看到那個海貝,他忽然間笑了。
“那個,你還真是愛惜她呀……”笑容在軍人薄而直的唇線邊上露出,讓冷酷的麵容都有了奇異的變化,雲煥抬手拿起那個貝殼,竟然是好好地收了起來,“不過,請記住湘現在起已經是我的所有物了——再羅羅嗦嗦地說下去,我會認為你是在懷疑我的能力。”
“湘不是‘物’呀!”已經快到了甬道的儘頭,風隼速度越快越快,疾風托起巨大的機械翅膀,讓飛廉幾乎無法說話,“她雖然不會自己思考,可她不是……”
“不,鮫人傀儡就是‘物’。
難道你忘了講武堂教官對我們的訓導了?”雲煥忽然間打斷了他的話,語音卻是冷酷的,“鮫人傀儡是和風隼配套的武器,訓練一個好的傀儡需要龐大的人力物力,所以是很‘珍貴’的‘物’。戰士必須愛護他的武器,那樣貴重的東西、要和風隼一樣好好‘使用’才對。”
“雲煥!”聽到同僚那樣的回答,飛廉不知道是該喜還是該憂,隻好再次叮囑,“一定要好好帶著湘回來啊……”
“放手吧。”忽然間,雲煥看了這個同一屆講武堂畢業的少將一眼,眼神是淡漠而銳利的,隱隱有著金屬的冷光,“再不放手就要被拖下去了。”
飛廉驀然放手,撲倒在甬道邊緣——那個瞬間,風隼滑行到了甬道儘頭,劇烈的氣流托起了機械的雙翅,呼嘯著滑入了伽藍白塔下的千重雲氣中。
一邊的鮫人傀儡在熟練地操縱著風隼,美麗光潔的臉上沒有一絲表情——所有的傀儡都是那樣木然的,除了聽從主人的吩咐之外對外界沒有任何反應。在巫彭將她送到雲煥身邊時,她的腦子裡便已經不再記得前一個主人。
“蠢材啊……”手裡握著那個海貝,雲煥銳利的眼神裡閃過譏誚的神色,“對一個沒有思考能力的傀儡再好、又有什麼用?”
白雲在眼前分了又合,風呼嘯著托起機械巨大的雙翼,吹動帝國戰士一頭黑發。
萬頃土地就在腳下如無邊無際的地毯般展開,西方儘頭的色澤是枯黃的,間或夾雜著一點點慘綠——砂之國,那就是他將要前往的地方。
“榮耀與夢想同在。”將手按在心口的位置,帝國少將低眉輕輕說了一句。
“你們的路將由榮耀和夢想照亮,將一切罪惡和齷齪都踩踏在腳下!”
教官昔日最後一番訓導,宛如雕刻般停留在這個年輕軍人的心裡,無論哪一次回想、心頭都有熱血如沸,燃燒在他的靈魂深處。
雲家從卑賤發跡,到如今在等級森嚴的滄流帝國裡已經成了新貴——其中,他的姐姐雲燭和妹妹雲焰更付出了舍身的代價,才讓整個家族從伽藍城最底層的外郭貧民區中、一路搬遷到了十巫等最高貴最有權勢的人所居住的皇城。
那是一個家族奮鬥的血淚史,每一步的前進、都必須有人付出代價。
現在,輪到了他。
那些遮蔽天日的雙翼還沒有離開伽藍聖城,遠在雲荒大陸最東方的澤之國一間破敗的賭坊裡,所有和大陸命運相關的重要人物都已經悄然離開——
一襲黑鬥篷裹住了大陸原先主宰者的臉,真嵐在安頓好了一切事務之後、再度將那笙托付給了西京,便立刻回歸於無色城——作為滄流帝國長年通緝的頭號要人,為了安全起見百年來空桑皇太子極少行走於這個大陸上,這次迫不得已出麵達成了盟約、便要迅速回歸水下,以免千裡的征天軍團聞風而動趕來。
“一路上你要聽西京的話,不許胡鬨了,”看到那個苗人少女笑嘻嘻的表情,真嵐心裡總是感到不放心,“儘快趕往九嶷,如今東方慕士塔格的封印一破,滄流帝國必然加強其餘幾個地方的警戒——你們要趕在伽藍城派出的人馬將九嶷控製之前、趕到那裡將封印打開。”
“嗯,嗯,知道了啦。”那笙微微感覺不耐煩,這樣簡單的事情卻要一而再的提醒,讓她心裡大沒好氣——炎汐一直發燒,眼看都要各自上路了還沒醒過來,她心裡急得要命,心思完全沒有在真嵐的囑托上,隻顧著看蘇摩那邊,不知道鮫人要將炎汐送往何處。
真嵐看了那笙一眼,心裡微微歎了口氣,覺得這個女娃大約沒有真正了解前方等待著她的是什麼樣的考驗,生怕她半路鬨起脾氣來壞了大事,不由看了西京一眼——西京隻是對他默默點頭,示意他放心,然而對著這個什麼也不懂的少女、空桑的大將軍也有些無可奈何。
“喂,喂!你要把炎汐送哪裡去?”忽然看到蘇摩和如意夫人低語了幾句,先是將汀的屍身抬走,又有賭坊的心腹下人過來將軟榻上昏睡的炎汐抬起。那笙再也顧不上和真嵐嗯嗯啊啊,一下子撇開兩人跳了過去,試圖阻攔:“不許帶走炎汐!”
蘇摩側頭微微冷笑,理也不理,隻是吩咐那幾個顯然也是裝扮成普通平民的鮫人:“雇一輛車,立刻秘密將左權使送往離這裡最近的青水——然後你們兩個,就帶著左權使從水路回去,一路上小心。”
“是,少主!”原本是如意夫人心腹的兩人齊齊跪地領命,便轉過了頭。
“不許帶走炎汐!”那笙急了,一把攀住了軟榻的邊緣,不讓那兩個鮫人走開,瞪著蘇摩,“你、你不許把他送走!你快把他治好了!”
“輪不到你說話。”蘇摩忽然對這般的拖拖拉拉感到說不出的厭惡,隻是一揮手便將那笙擊得踉蹌出去,“炎汐是複國軍左權使,須聽從我的命令。他回到鏡湖後,還須前往碧落海辦事。”
“才不!”那笙卻是不服氣,又幾步跳了過去,拉住那個抬起的軟榻,已經帶了哭腔,“他、他也是我喜歡的人!不許就這樣把他帶走!”
蘇摩眉頭一皺,然而這次不等他出手、肩上偶人微微一動,空氣中看不見的光一閃,就有什麼東西勒住了那笙的咽喉,讓她說不出話來。
真嵐和西京臉色微微一變,抬手扶住了那笙,等判定蘇摩出手的輕重才鬆了口氣。然而真嵐眼睛裡再度閃過擔憂的神色——果然是這般胡鬨不知輕重,蘇摩是何等人,也敢和他說三道四?一路上如果這傻丫頭倔脾氣發作,不知要惹來多少麻煩。
“那笙姑娘,那笙姑娘。”看到那個少女捂著咽喉、卻依然要再度上前,如意夫人不顧蘇摩的冷臉,一把上前攔住,好言相勸,“不怪少主,蘇摩少爺也是為了左權使好——現下他如果不趕快回到鏡湖去,用水溫把體內不斷上升的溫度平衡下去、他就就會一直發燒,脫水而死的。”
“啊?”那笙愣了一下,看如意夫人表情不像說謊,張大了眼睛,“炎汐、炎汐到底是受了什麼傷?怎麼這麼厲害?”
這回輪到了如意夫人一愣,忽然忍不住掩袖而笑——一屋子裡的人臉上都露出微微的笑意。雲荒大地上的人,無論空桑人還是一般的平民,對於鮫人“變身”
都已經是當作了常識,卻忘了對於這個中州少女來說、還是雲裡霧裡不知道發生了什麼。
“你們笑什麼呀!”看到這樣顯然是有深意的笑,那笙卻急了,“是、是很厲害的傷麼?非要泡到水裡去?”
“嗯。”出乎意料,這一次回答的卻是那個傀儡師,嘴角居然露出一絲奇異的笑,“如果他不趕快回到水裡,他就沒法子變成一個男子了。”
“咦,炎汐本來不就是……”那笙順著腦中慣性不自禁脫口反問,忽然想起鮫人“無性”的事情,這才回過神來,一下子跳了起來,歡呼著拉住了蘇摩的袖子,“啊呀!真的麼?真的麼?他…他真的要變成男的了?”
“如果是變成女的,我看連這位法力無邊的少主也會很驚訝的。”看到少女如花綻放的笑容,真嵐陡然感覺心頭一朗,忍不住笑了起來,“好啦,你可以不糾纏了吧?”
“啊,真好……真好。是你、是你用法術變的麼?”聽得“法力無邊”那笙卻是會錯了意,忍不住的雀躍,拉著蘇摩袖子不放,仰視著他,眼睛裡充滿了感激和喜悅,“你是好人!謝謝你把炎汐——”
“不是我變的,”下意識地對這樣的接觸感到厭惡,然而這一刻少女臉上那樣的神色居然讓傀儡師忍住了沒有翻臉,隻是淡淡回答,“我沒有那樣的法力——是你令它改變,你不知道麼?”
“咦?我還不會法術呢,哪裡能比你還厲害?”那笙摸了摸懷裡剛拿到手的典籍,詫異,“——不對,那麼你是被誰變的?那個人一定也比你厲害。”
“嚓”,忽然一聲輕響,蘇摩出其不意地揮手,瞬間將那笙震了開去,臉色陰沉下去。這一次出手得重,那笙的身子直飛了出去,若不是真嵐和西京雙雙接住了她便要直跌出門外。
“上路。”再也懶得多說,蘇摩回頭吩咐,軟榻抬起。
“喂,喂!”那笙心下大急,想要跑過去,然而真嵐和西京怕她再度觸怒蘇摩,拉住了她。看到女子那樣焦急的表情,真嵐歎了口氣,決定不再兜圈子:“好啦,彆鬨了——人家是因為喜歡你,才會想要變成一個男子來娶你的啊。你就讓人家安生一些、好好的變身行不行?鮫人這段時間內如果不呆在水裡,就會有很大麻煩的。”
“呃?”聽得這話,不停撲騰的少女陡然愣了一下,不可思議地抬頭,滿臉不信,“炎汐、炎汐也喜歡我麼?……你怎麼知道?”
“天,”真嵐皺眉,陡然覺得頭大如鬥,這樣簡單的事情解釋起來居然要那麼費力,隻好簡而言之,“我不是法力高麼?我就知道他喜歡你了,行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