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複生_滄月鏡係列_思兔閱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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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複生(2 / 2)

終於是結束了……如意珠握在手裡的時候,內心堅硬的壁壘仿佛喀喇一聲碎裂。

“複國軍右權使的屍體,如何處置?”宣武副將看過雲煥暴烈的一麵,此刻戰戰兢兢,事無巨細地請示。隻怕一個不小心、又會惹動了這尊殺神。

“一個蠢材……在毒河裡潛遊了那麼久,就為了回來送命。”雲煥低聲喃喃,想起石門洞開那一刹、寒洲滿身膿血仿佛要徹底腐爛的樣子,以及最後一刻他臉上那種奇異的微笑——那種超越了生死愛憎的笑容,在生命最後一刹變成匕首,深深紮入了雲煥空洞漠然的心裡。那是令他這樣的人、都不得不敬畏的東西。

一個鮫人……怎能有如此的笑容……?

那個笑容、居然和師傅臉上遺留的微笑一模一樣!

“帶回去,路上遇到赤水就投入水裡。”雲煥站了起來,有些煩亂地下令,“按照鮫人習俗水葬。”頓了頓,厲聲補充:“不許毀壞屍體——若敢私自挖取凝碧珠者,淩遲處死!”

“是!”宣武副將全身一顫,恭謹地領命退下。旁邊狼朗聽了,帶著略微詫異抬頭看了這個臉色蒼白嚴肅的破軍少將一眼。

“回城!”雲煥卻不想再在這個屍體橫陳的修羅場上多待,翻身上馬,“回空寂城!”

馬蹄踏動黃沙之時,手握如意珠的少將轉過頭,不易覺察地抬頭看了看天——那一片孤雲已經沒有了蹤影。

半夜時分,大漠上冷得徹骨。

狼朗的甲胄上都結上了薄薄一層冰,稍微一動、就喀嚓喀嚓地往下掉。然而他和手下的士兵都不敢活動身體,恭恭敬敬地等待在古墓外,看著那個黑洞洞的墓。

分明已經完成了任務、可破軍少將卻沒有急著返回帝都複命。這幾日帶著士兵來這個曼爾戈人的聖地,吩咐眾人在外頭等候,便一個人進入了那個古墓。第一二日、每天傍晚雲煥開門出來,卻是拖出了一堆奇形怪狀的水草和幾具屍體,令士兵搬走——都是曼爾戈部的牧民,看來是在古墓中傷重死去的。第三日起,少將再也沒有清理出屍體,卻依然一進去一天。外頭守著的士兵心下疑惑,然而嚴格的軍紀讓他們不敢相互之間交頭接耳。

隻有狼朗的心裡是明鏡也似。

這座古墓裡到底是什麼,這片大漠上隻怕沒有人比他更清楚——甚至那些每年來祭拜的牧民、也不知道那個被他們視為“女仙”的女子究竟是誰吧?

那是隱居於此的空桑前代劍聖:慕湮。

幾十年前,荒漠的盜寶者裡曾經有過關於“白衣單騎”的傳說。那些凶狠的盜寶者都說、百年來這片博古爾大漠上遊蕩著一位白衣白馬的女子,手中操縱著閃電化成的利劍,一擊便讓鳥靈沙漠辟易。這位孤獨的女子行蹤無定、如果每次被她碰到了暴虐的行徑,那些盜寶者便要倒黴——然而,也曾有一隊盜寶者在大漠裡被沙魔所困,奄奄一息中,卻看到蒸騰的熱氣中一騎白馬飛馳而過,閃電騰起、替他們斬殺了龐大的怪物。

在白衣單騎的女子遊蕩於荒漠的那段時間裡,便是最凶惡的盜寶者,都不敢肆意殺戮。

那個“白衣單騎”的傳說、消失在五十年前霍圖部叛亂之後。

沒有人知道、那是因為空桑女劍聖與巫彭元帥一戰之後血脈衰竭,從此隱居在空寂城外的古墓裡,進入了斷斷續續的長眠。隻有在每年五月月圓之夜、空寂之山上惡靈殺戮牧民時,她才會被哭號和祈禱聲驚動,從墓中出來驅惡除妖,保護牧民。

於是,她又成了這片大漠上的“女仙”。

而他,受命呆在這片荒漠上,注視著那一道閃電般的光華已經十四年。

巫彭元帥庇護了他這個前任巫真的遺族孩子、讓他不至於在流放中死去。在他十五歲時,巫彭大人便將他安排進了空寂大營的鎮野軍團中。憑著自己的才能、他很快當上了威名赫赫的沙漠之狼的隊長。他等待著進一步的指派,覺得巫彭大人這般提拔自己、必有重任委托——然而元帥要他做的、居然隻是在這片廣漠中,監視著一個古墓裡的殘廢女子。

他不明白原因,卻知道這是不能多問的。

他已然無欲無求、隻想在這片荒漠裡平靜過完一生。滅族之時,他才九歲。依稀還記得族中那些大人是如何的厲罵哭號、詛咒國務大臣一黨不得好死,然後私下裡抱著逃過大劫的幼小孩子,惡狠狠地將心裡的毒液吐出來哺育給他們,讓他們記得長大後要複仇。

然而畢竟那時候太年幼,一切都已經在漫長的歲月裡淡去。

每年一次的、他偽裝混在那些牧民中抬頭看著半空中和鳥靈混戰的女子,看著那一道道裂開夜空的雪亮閃電。被那樣驚人劍技和身姿所震驚的時候,他忽然明白了。難道,那古墓裡的人……就是巫彭元帥所傾慕的麼?也隻有這樣的女子、才配的上帝國元帥吧?

而胡思亂想的年輕軍人不曾知道:正是與這個女子五十年前的一次交鋒,被所有戰士視為神的元帥才失去了一隻手臂!那一戰之後,巫彭永遠記住了這個勁敵,並且幾十年來一直留意著她的行蹤。

他便成了一顆棋子,受命監視了這座曠野裡的古墓十四年。從少年直至青年,他將人生中最鼎盛的那一段歲月耗費在觀望中,而且莫名原因。

他一直是個旁觀者,看過無數不相關的人的生命起落。他看到:牧民孩子在墓前嬉戲,其中居然有一個冰族的孩子。那個坐著輪椅的白衣女子在墓門口微笑,指點著那個冰族孩子的劍技。她的精神似乎很不好,經常要停下來歇息——在她歇息的時候、那個孩子便捧著劍站在輪椅後麵,安靜地注視著師傅、陰鬱沉默的眼睛裡對彆的東西視而不見。

他遠遠觀望,卻永遠不敢上前。

恍然有一種做夢的虛幻——這麼多年過去了,他從一個孩子變成了壯年戰士,然而古墓裡那一張素顏、居然一直不變。

十幾年後,在那個帝都來的少將手握雙頭金翅鳥令符、來到空寂大營時,他第一眼就認出了雲煥——什麼都變了,隻有那一雙陰鬱冷醒的眼睛一如當年。那個瞬間、他霍然明白了。那是巫彭元帥深埋的又一步棋子……直到雲煥走到了“破軍少將”這樣顯赫的位置時,才顯露出了他十四年觀望的含義所在。

所以,在接到元帥從帝都緊急密令、要他探察墓內情況的時候,狼朗絲毫不意外。

在周圍戰士眼睛裡都露出疑惑的時候,也隻有他絲毫不動容,看著少將進入古墓。

他知道墓裡的那個人是誰——他此刻想知道的、就是那個人是否還活著?

大漠深夜的冷風吹在甲胄上,冷徹入骨。

然而在狼朗終於忍不住開始輕輕跺了一下腳的時候、忽然眼角掠過了一絲白光。他和所有士兵一起詫然抬首,看到漆黑的天幕裡劃過一道流星。然而那一道流星卻是向著這邊墜落的,在眨眼間一閃而至、居然準確地落入了古墓那個高窗中。

所有士兵麵麵相覷。隻有狼朗變了臉色——在光芒沒入窗中的一刹、速度稍微緩了緩,他看清楚了:哪是什麼流星?分明是一個白衣白發、騎著白色天馬的女子!身影是虛幻的、刹那間穿過了狹小的窗口,沒入古墓!

空桑的冥靈軍團?

“少將!少將!”狼朗大驚,迅速撲到墓門口,單膝跪地,“空桑人來了!”

此語一出、全軍聳動。刀兵出鞘聲裡、卻隻聽雲煥聲音沉沉從墓裡透出:“原地待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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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暗一片的墓室內彌漫著森冷潮濕的水氣,隻有最深處有黯淡的燭光透出。

雲煥霍然回頭、注視著暗夜裡純白色的女子。

白色的長發、白色的衣衫、白色的肌膚,身畔牽著白色的天馬。整個人在黑暗中發出淡淡的柔光,虛幻得不真實,如一觸即碎的影子。在看到地底冷泉中永久沉睡的女子時,來人忽然間雙肩一震、以手掩麵。

“白瓔?”滄流帝國的少將愣住了,看著女子身側的佩劍,那柄光劍和自己的一模一樣。眼裡閃過遲疑的光:“你……你是白瓔麼?”

顯然是在墓外看到滄流軍隊的時候、已經料到了墓內有人,此刻前來白色的女子卻未有驚訝,隻是不易覺察地握緊了手中的劍——放開了天馬的韁繩,嘴唇抿成一條線、她看著古墓深處穿著少將軍服的冰族男子。

“你是誰?”蹙眉打量著眼前這個滿身透出殺氣的軍人,白瓔下意識地感覺到了反感和排斥。這個人……怎麼會在師傅墓裡出現?

“我是雲煥,白瓔師姐。”同樣也在打量著前來的空桑太子妃,雲煥感覺心裡殺機一動、但很快按捺了下去,克製著平靜地回答,“這麼多年來還是第一次見麵。”

“我不是你師姐——師傅並未將劍聖之位傳承給你,你已被逐出門牆。”白瓔冷淡地回答,對這個同門有著深切的反感。忽然間她驚覺了什麼,不可思議地看著雲煥,脫口驚呼:“所以你把師傅殺了?是你把師傅給殺了?!”

“不是我!”雲煥的臉色瞬間蒼白如死,眼睛裡的光卻亮如妖鬼,一拳捶在身側石壁上,石屑紛飛。他厲聲分辯:“不是我!不是我!我沒有殺師傅……那毒不是我下的……不是我!”不知為何,聲音到了最後卻低了下去,那般的盛怒也漸漸潰散。

雲煥頹然後退、手中的水瓢落到了地上,用手支著自己的額頭。

“是我。”他忽然安靜下來了,說,抬起眼睛看著來人,“是我害死了師傅。”

——然而,在接觸到那樣的目光時白瓔卻不自禁的震了一下,不知為何感到某種恐懼,竟然下意識地往後退了一步。冥靈女子定定地看著這個猝然相遇的、滄流軍中最令人畏懼的戰士——她的師弟。

“說到底還是我害死了師傅……”指縫裡的那雙眼睛忽然冷了下來,雲煥的聲音低而輕,猶如夢囈,“所有腥風血雨都是我帶來的——弄臟了這座古墓……怎麼也洗也洗不乾淨了。”

白瓔詫異地看到了地上跌落的水瓢,然後看到了四處散落的布團和水桶。

地上、四壁甚至屋頂都是濕的,顯然這座古墓裡有過慘烈的死亡,而眼前這個人曾花了無數的力氣來試圖徹底清洗這裡,直至疲憊不堪。

“不是你。”忽然間她就確定了,脫口輕輕道,“是誰?”

“一個鮫人。”雲煥冷笑起來,眼裡又露出了那種鋒利的光芒,“我不會告訴你是誰——這個仇我來報!我不會假手他人,也不許你和西京插手。”

“鮫人?”白瓔一驚,然而看到那樣的眼光、卻知道是絕問不出什麼來了。

“既然你不願意認我當同門,我也不希罕有這樣一個師姐。除了師傅外、我並不承認師門中其他任何關係。”雲煥穩定著自己的情緒,站直了身體,看著前來的空桑太子妃,“我們注定要成為對頭,但至少不要在這裡拔劍——我不想在師傅麵前和你動手。她說過不希望看到同門相殘,我必不會逆了她的意思。但我也決不是個束手就死的人。”

“我隻是來送靈。”白瓔不動聲色地回答,心裡卻是暗自吃驚——她看著雲煥眼裡的神色,隱約覺得有些異樣,竟不似一個弟子對師傅去世的哀慟模樣。她並非懵懂少女,不由驚疑不定,怔怔的在心裡打了個激靈。

“送靈?”雲煥一怔,猛地明白過來,“哦,我倒忘了你們空桑人的風俗!”

“離師傅仙逝已經有十二天了——今日是送靈之日,若不按空桑習俗誦咒燃香,人的魂魄便無法通過北方儘頭的九嶷、去往彼岸轉生。所以我連夜趕來。”白瓔回答,眉間肅穆,“隻可惜西京師兄還在澤之國,無法分身前來。”

“原來如此……難怪你不惜冒了風險從無色城趕來。倒也是難得。”雲煥冷笑起來,沉吟著遙想大陸另一邊密布的戰雲,眉間不知不覺又攏上了白瓔極度厭憎的那種殺戮表情,“西京在那邊是被飛廉纏住了吧?居然還沒死?倒是命大。”

“我要開始送靈了。”截口打斷,白瓔冷冷看著雲煥。

然而滄流少將並沒有絲毫退出去的意思,隻是把目光投向了冷泉中心那一張輪椅上沉睡的人,聲音忽然變得和刹那前完全不同:“先幫我擦掉那滴血——”

“什麼?”白瓔詫異。

“師傅左頰上濺了一滴血,”雲煥的眼睛一直沒有移開,輕聲,“師傅她是不能忍受這樣的東西的——幫我擦掉它……請。”仿佛想起什麼,他加重了最後一個字的語氣,那是他幾乎從未對彆人用過的字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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