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然間,空無一人的離宮內,有一排字慢慢浮凸在碑上。
九嶷王悚然一驚,低下頭看著底座上那個骷髏,麵色厭惡已極。又是這個陰魂不散的東西!自從得到了這塊封地後,每夜都要聽著這個骷髏的喋喋不休,至今已經將近百年。
那個骷髏瞪著深不見底的空眼眶,牙齒依然緊緊咬著那把劍,然而字跡卻慢慢浮現在無字的石碑上:“你的死期到了。”
“閉嘴!”九十年來的高枕無憂錦衣玉食,當初權臣的陰梟冷定似被消磨了不少,九嶷王一怒踢在骷髏牙齒上,冷笑,“青駿狼子野心,和帝都裡巫朗那廝勾結、不用你說我也知道!傾國之亂我都過來了,豈會栽在那小子手上?”
骷髏深深的眼窩裡,似乎有冷笑的表情:“我說的,不是他。”
“那是誰?”九嶷王倒是一驚。
潔白的玉碑上,忽然閃現出了一幕景象:木葉蕭蕭而下,一名黑衣的傀儡師在暗夜裡趕路,藍發拂過密林的枝葉,悄無聲息。他的身後、一隻有著妖豔女童麵容的鳥靈靜靜跟隨。
“那是……”九嶷王凝視著那一閃即逝的身影,被那樣無儔的美麗震驚,恍然覺得眼熟,卻想不起是誰。
“當年你手上的那個傀儡。”那個骷髏似乎在笑,那種笑容仿佛是地底湧出的,凝聚了無數恨意――
“當初種的因,請看如今結成什麼樣的果吧。”
幽暗的密林裡,山風簌簌而下,帶來遠方九嶷山上陰冷的寒意。
然而傀儡師卻在這樣陰邪的氣息中,舒展地歎了口氣。肩上坐著的那個偶人同時也長長做出了一個歎氣的動作,當然,不會有任何氣息從這個傀儡口中吐出。
一個多月前從桃源郡出發,一直晝夜不息地向著北方走,蒼梧之淵已經近在咫尺,九嶷山上亡靈的歎息也近在耳側――他不敢有半絲耽擱。
過了前麵這一片密林,便是目的地了。
有一片葉子拂到了臉上,輕輕觸了一下便飄開。然而這樣輕微的觸碰、卻讓走著的鮫人忽地一震,在原地頓住了腳。全身的“眼睛”都張開了,在暗夜裡窺探著外物。
這是……夢魘森林?居然在這裡遇到了夢魘森林麼?
那一片傳說中位於九嶷山麓,卻四處漂移無定的邪魅森林,居然在今夜選上了他?
傀儡師的眼睛陡然睜開了,靜默地站在無窮無儘的黑暗中,握緊了手指。
“呀!這是什麼?”前方傳來驚呼,黑暗中撲簌簌一聲響,有什麼東西轟然倒塌――探路的幽凰扇著翅膀跳了起來,費勁力氣將那顆樹整個擊斷,才從一頭撞上的藤蘿裡解開。
“見鬼啊,我剛才分明還看到這裡有幢房子,裡麵有燈火的!怎麼一頭就撞上了這些藤蔓?”已經有好幾根漆黑的長羽被藤蘿卷走,鳥靈疼得皺眉。忽地看到了一支依舊牢牢卷在她翅膀上的藤蔓。
那個藤蔓居然白皙如肌膚,末端還長著如人一樣的小小的手,緊緊揪住她的羽毛。
鳥靈愛惜自己的羽毛就如人愛惜自己的容貌,眼見自己的羽毛被揪落,幽凰宛如看到老鼠爬上裙子的少女般尖叫起來:“這是什麼鬼東西啊!”
一邊說著,一邊跳腳,她向著那支藤蔓抓去――一抓之下,那支藤蔓立刻冒起了白煙,發出了一聲尖叫。那聲尖叫在空寂的森林裡回蕩,居然激起了無數回音。暗夜裡,似乎有無數看不見的東西湧過來了。
幽凰嚇了一跳,撲扇著翅膀後退、變回女童的形貌,落到了蘇摩身邊。
“那……那是什麼?真見鬼,那是什麼!”她結結巴巴地問,眼光卻是看向整座動起來的樹林,霍然發現整座森林根本不是樹木組成,而是活動著的無數巨大藤蔓。那些藤蔓有著白皙的肌膚,宛如人纖長的手臂,在暗夜裡舞動。
蘇摩沒有回答,隻是站在原地沉默,臉上的表情有些複雜。
同伴被傷害,那些藤蔓發出了尖叫,紛紛逼了過來。無數雪白詭異的枝條直伸過來,枝條末端的手原本是纖細秀麗的,此刻錚然彈出了一寸長的青色指甲來!
邪異鬼魅的氣氛彌漫在風裡。幽凰知道強敵環伺,連忙又從女童形貌化回了真身,九子鈴錚然發出,削向那些不停逼過來的觸手。一聲脆響,一條藤蔓應聲斷裂,裂口裡流出冰冷鮮紅的汁液,然而九子鈴上也有一個鈴鐺碎裂開來。落到地上。
“這到底是什麼?”幽凰看著滿空抓過來的修長利爪,又是惱怒又是驚慌――一路行了幾千裡,都是平安無事,居然快到九嶷山的時候遇到了這種鬼東西!
原本就充滿了殺戮氣的鳥靈眼裡露出了冷光,再也不願多糾纏,忽地尖嘯一聲。
隨著她的尖嘯、每一支方才脫落的黑羽拔地而起,宛如利劍般絞殺在漫空的藤蔓中!幽凰恢複了鳥靈首領應有的森然淩厲,在半空中重新展開了翅膀――那些羽毛上彌漫著慘白色的輝光,一支支如同鋼鐵般鋒利!
仿佛一把巨大的劍緩緩展開,翅膀碰到的地方、所有藤蘿都尖呼著避開來。
“是鳥靈!她是鳥靈之王!”忽然間,地底傳來了一個語聲,沿著悶悶的傳開,讓人腳底感到了某種震顫,“不要捕食了,快走!”
所有藤蔓颯地抽回,立刻風一樣地在黑暗中後退。
然而就在那一刹,一直漠然旁觀的傀儡師忽然動手了――蘇摩足尖一點、疾衝而出,沒入黑暗森林的某一處。霍然駐足探身,抬手插入了地下,直將整個手臂都沒入泥土。
地底下陡然傳來了一聲痛呼,整個地麵都顫了一下。
“我抓到你了。”蘇摩單膝跪在地上,將手插入了泥土,冷笑。
“放開她!”那些剛剛退去的藤蔓忽地又出現了,漫天漫地地撲過來,再也不顧一邊幽凰張著翅膀虎視眈眈的神色,奮不顧身地搶身前來。幽凰急忙阻攔,然而儘管努力張開了雙翅,能擋住的範圍依然有限。一個顧不上,好幾條藤蔓依舊穿過她直奔蘇摩而去。
傀儡師沒有動,肩頭的小偶人看著漫天伸來的雪白手臂,仿佛覺得有趣,抬手一劃、嗤啦一聲那些東西便藕片般地掉落下來,冷冷的、鮮紅的汁液灑在它臉上。
――然而就在那一瞬間,阿諾的表情也有些僵硬,仿佛震驚般地,它側頭看了傀儡師一眼,頓住了手。眼裡有疑問的光,仿佛遇到了什麼難解的問題。
“住手。”蘇摩喝止,然而手臂一用力,便破開了腐土,將地下那物提了上來。
那是一個柔軟的囊,三尺長,囊下仿佛植物的根莖一樣,長著藍色的根須。從那個根莖上生長出了四根白皙的藤蔓――那藤蔓原本有數丈長,此刻被蘇摩一提出地麵,便立刻向著囊裡收縮回去。
“咦,那是什麼?”幽凰看得奇怪,忍不住踢了踢那個囊――如擊敗革,裡麵仿佛還有水在晃蕩。她好奇心大起,雙翅一揮,便要斬開那隻皮囊看個究竟。然而蘇摩隻是一揮手,便將她攔了下去。
“你是要我剖開紫河車呢,還是自己出來?”蘇摩漠然對著那個囊發問,“如果剖開把你拿出來,你就再也回不去了。”
囊起了一陣輕微的顫抖,仿佛裡麵的水在波動:“你為什麼要我出來?”裡麵有個詫異驚慌的聲音問,竟似女子聲調:“捕食錯了人,遇到你們這般高手,算是我們命不好――殺了就是,何必多問?”
“我沒有殺你的意思。”那個動輒殺人的傀儡師,此刻居然毫無殺氣。
“那你要我出來乾什麼?”囊裡那個聲音問,稍微有了鬆動。
“我要你看看我是誰。”蘇摩嘴角忽然浮出一絲冷笑,忽地提高了聲調,“把你們的眼睛,都從土裡浮出來吧!那麼多年浸泡在黃泉的水裡,讓你們都變盲了麼?”
那樣冷肅的聲音響徹密林,傀儡師一揮手,頭頂濃密的森林全數分開,月光直灑而下。
那一瞬間,整片林子都起了詭異的顫抖,仿佛雷霆陡然擊下,那些修長的藤蔓急速縮短,沒入了土壤――土底下發出了無數竊竊的議論聲,仿佛驚駭地爭論著什麼。然後,地底開了無數個小口子,似乎無數雙碧色的眼睛看了過來。
“還認不出麼?”蘇摩忽地冷笑,將長衣拂落――月光灑在他身上,美如雕塑。
那種恍非人世的極至美麗鎮住了地底下所有的爭論,所有聲音截然而止,空莽的森林裡似乎聽得到遠處九嶷上亡靈的歎息――月光穿過密林、灑落在傀儡師寬闊的肩背上。在那上麵,竟有一條黑色的龍紋,張牙舞爪、直欲破空而去!
“龍之魂!”地底的沉靜忽然被打破,藤蘿們驚呼起來,“是海皇!真的是海皇!”
噗的一聲,那隻被他擒住的囊率先裂開了,藤蔓先伸了出來,然後化為四肢、如同十字星般展開,緊接著一張臉從囊裡的水中浮出來,睜開了碧色的眼睛,夢囈般地看著蘇摩,開口:“是海皇麼?真的…是海皇?我們在這裡守著蛟龍,已經等了你很多、很多年……”
“我知道。”那一瞬間,蘇摩微微閉了一下眼睛,回答。
地底一處處的裂開,不知有多少藤蘿浮出了地麵。囊口張開,先是四肢,然後是臉,接著是藍色的長發,最後是身軀――滿身淋漓著汁水,無數蒼白美麗的女子從地下的囊裡滑了出來,仿佛初生嬰兒一樣、**地坐在土地上,抬起碧色的眼睛看著傀儡師。
“呀,她的眼睛和頭發,和你一模一樣!是鮫人?”幽凰看得呆了,脫口驚呼。
她明白了,方才那些糾纏的藤蔓,就是這個人從囊中探出的手腳――那些東西居然可以隨意變化形體、如藤蔓一樣無限地延長,抓取著來往的旅人。而剛才囊中探出的根莖般的藍色,則是這個人的一頭長發了。
然而同樣是碧色的雙眸,這些女蘿的眼睛卻是混沌的,帶著一種死氣,恍如那些死了的魚類的眼睛,不瞑地望著世間一切。
在她一眼看過來時,幽凰心裡一冷,感覺到了一種非人的氣息,悚然一驚,再度脫口:“啊?她是死人!”
“是的。”女蘿低聲,仿佛一離開那個囊,力量就迅速消散,“我們幾百年前就死了。”
幽凰為第一次在雲荒上看到這樣的東西而詫異,打量著,驚詫莫名:“你、你不是鳥靈也不是冥靈。你算是什麼呢?是鮫人?怎麼死了……還能動?”
“對啊……我們……算是什麼呢?”女蘿低著頭,雙手交叉著環住肩頭,喃喃,“我們被活埋入地下殉葬,已經幾百年。不肯死去,也不能重生,算是什麼呢?”
**而雪白的身體毫無遮掩,越發顯得右肩上那個烙印刺眼。那是奴隸的烙印。
“殉葬?”幽凰抬頭就看見遠處陰冷巍峨的九嶷,忽地明白了。
原來,這些都是被殉葬的鮫人……
在前朝,因為鮫人數量稀少,因此擁有這種美麗奴隸是財富和地位的象征,空桑貴族巨富無不爭相畜養。有的空桑貴族在臨死前,便將生前最珍愛的珠寶或奴隸一起殉葬,一為炫耀畢生財富和權勢,二為不可抑製的獨占欲――這種行為的極至、便是曆代空桑帝王的大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