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來了。”隻見暗夜裡,那一雙眼睛對著她眨了一下、依稀有喜悅的神色,輕輕地說了一句,然後忽然再度隱去,消失在遠處的那一點白光裡。
“蘇摩!你看到沒?”白瓔終於忍不住叫起來,一把拉住前麵走著的傀儡師,“眼睛!一雙眼睛在看著我!”
“我是看不見的。就如你聽不到龍的話音。”蘇摩卻毫不驚訝,淡然回答,“在這裡,我們隻能各自聽從各自的召喚,奔赴各自的命運。”
說話間,又不知道走了多久,那兩點依稀可見的白光終於慢慢擴大,宛如地道不遠處的出口,青錢般大小,透出淡淡的亮光。
借著光亮,白瓔在一瞬間看到了蘇摩身上正在愈合中的傷口,雖然已經靠著幻力進行了催愈,依然可怖得超出她的想象。她吃驚地想問什麼,然而在那時候蘇摩卻放開了牽著她的手,徑自走向其中一處光亮。
她下意識地跟過去,蘇摩卻搖搖頭,指給她看:“你該去那裡——我們的路不同。”
——那一處白光,正是那雙眼睛消逝的所在。
她隻看得一眼,依稀仿佛又看見那雙眼睛在白光裡對著自己微笑了一下。
“隻能到這裡了,接下來我們宿命中要做的事情、是不一樣的。”蘇摩的聲音卻是在耳邊傳來,“我要去龍神那邊,而你、要去先解開那個封印。我們不再同路。”
“好。”雖然暗夜裡想到要孤身前行、有一絲的畏懼和茫然,她依然點頭應承,揚起臉,想了想,又問,“在路的那頭,會再見麼?”
“會。”傀儡師微笑起來了——那一瞬間,不知想到了什麼,他從手上退下一隻引線已經斷裂的指環,拉過白瓔手裡一直攥著的那根引線,打了一個結。
“一切完成後,順著這根線回來。”
他將戒指戴在她的手指上,低聲囑咐。透明的引線脆弱而纖細,一頭連著他的拇指、另一頭連著她左手的無名指,仿佛輕輕一拉就會斷裂——但她知道這種無形的線並不同尋常,會無限的延展,哪怕從雲荒的一頭到另一頭
無論走出多遠,隻要順著這一線,便能返回彼此身畔。
“好。”她轉動著那枚小小的戒指,心頭一定,不再猶豫,“那就到了路的那頭再見。”
蘇摩隻是對著她微微一頷首,便隱沒在白光之內。
她也不再遲疑,向著另一處的白光舉步奔去。
踏入光中的一瞬,凝滯的空間仿佛忽然動了。她看到那一點光在不停的擴大、擴大,恍然將她全部包圍。就像是天門開了,她恍惚中看到白光的周圍有流雲如水般翻卷,五色絢爛,夢幻一樣的美麗。她聽到有無數美妙的聲音在歌唱,恍如天籟。
在白光的中間,有什麼景象在一幕幕的轉變。
她仰著頭,看著那光、那色、那景象,忽然間有些神不守舍。
她甚至不知道自己是不是還在奔走,意識忽然之間就變得模糊。她低下頭,看到了自己的手——居然隱隱透明,進而一分分的變得稀薄,如即將散去的霧氣。她本是靈體,凝聚成形——而此刻,在奔向那點光亮的途中,她居然看到自己在慢慢渙散開來。
然而,感覺不到絲毫的痛苦。她的心居然是平靜的,仿佛是在迎接一場宿命。
她其實已經感覺不到自己是在奔跑,然而四周的景象的確是在平緩地向後移去——不知何時,她周圍不再是一片漆黑,而浮現出了各種奇妙的景象。
最初,她仿佛在一條長得看不到底的鏡廊上奔跑,腳底、四周,映出的都是一個個一模一樣的自己。以各種角度、各種姿態,重複著同一個動作。
漸漸地,鏡子裡的“她”開始有了自己的眼神,好奇的相互顧盼。
她詫然地看著,有做夢般的不真實。她看到那些鏡子裡的“自己”的動作開始脫節,慢慢地自行活動起來,不再跟隨著她做一樣的舉止。“她們”仿佛脫開線的木偶,開始自顧自做出各種舉動——她們背後的景象,也隨之換成了各種不同的時空。
她看到她坐在一艘巨大的木蘭舟上,領著船隊遠航深海,天風吹動她的頭發;
她看到碧綠的水如同藍寶石在頭頂蕩漾,水底珊瑚如同樹一樣扶疏,有鮫人在歌唱;
她看到一個鮫人將一把長劍送給了一個黑衣男子,指著遙遠的陸地、說著什麼;
她看到一支箭呼嘯而來,穿透她的肩膀、而那個自己策馬馳騁在萬軍之中,叱吒淩厲;身側有人和她並騎,所到之處無不披靡;
她看到自己坐在高高的王座上,殿中萬人下跪,八方來朝,聲音震動雲天;
“皇天後土,”她聽到一個似乎熟悉的聲音在低沉的說,“世代永為吾後。”
——她看到一枚銀色的戒指戴上了她的右手。
“阿琅!阿琅!願吾死而眼不閉,見如此空桑何日亡!”
白光裡忽然回蕩起一聲厲咒,響徹了這個凝定的時空。
是什麼樣的憤怒?穿越千年依然不曾熄滅!
就在那個瞬間,她看著鏡中無數個自己,忽然明白過來了。那不是她……那不是她!鏡子裡的每一個影像,都是另一個人——
“白薇皇後!”她忽然驚呼起來了,指著鏡中的自己,“你是白薇皇後!”
喀喇喇一聲響,無數的鏡子忽然一起碎裂了——所有的記憶轟然坍塌,恍如銀河天流席卷而至,將她推向那點白光的出口。她在無數的幻象中,穿越了幾生幾世的記憶,忽然間淹沒,忽然間又從那些破碎的影像中浮出來。
她穿越了那一點白光,忽然發現眼前換了另一個世界。
那是純白色的世界,茫茫一片,空洞無比。唯獨中心有一條巨大的金色鎖鏈,仿佛從天而降一般垂墜,貫穿了這個世界,不知始,不知終。這個白色的世界在震動,一下,又一下,仿佛是在一個心臟裡跳躍著。而那顆憤怒的心臟,卻被係在金索的另一端。
白瓔順著那條金索往上看去,看到鎖鏈上有一個六芒星形狀印記,閃著刺眼的光。金色的印記旁邊、有飛翼的形狀——細細看來,那雙翅膀卻是人手烙下的印跡。
不知多少年前、有某一雙手交錯著十指、雷霆萬鈞的在金索結下了這個封印。
帶著雙翼的六芒星——和她的戒指多麼相象。
白瓔下意識的低頭看著自己的手:右手,是一模一樣的那枚銀色戒指。而左手,是牽引著她的那條引線——她忽然一驚,發現自己已然重新凝成了虛幻的形體,恢複了自己的意識。
有一雙眼睛、就在這虛無的白中,寧靜地看著她。
在第一眼的對視之後她就明白了:那雙眼睛、是她自己前世的眼睛。
——隔了幾千年的時空,終於能這樣與她相對而視。
“等了你很久。”那雙眼睛看著她,微笑起來,“空桑都亡了,你才來。”
“白薇皇後!”她終於忍不住對著那雙眼睛低低驚呼起來,“是您麼?”
那雙眼睛依然微笑著,凝視著她,帶著某種歎息和感慨的表情。忽然間一個飄忽,就停在了她的掌心。秋水般湛亮,大海般安詳,這樣一瞬不瞬地看著她。沒有說話,仿佛想看出這個後世之身的一切。
那一瞬間她隻覺得安心,仿佛所有的心中想法都被對方了解。而那樣平靜舒緩的心情,是自從飛躍下白塔後上百年來、再也沒有過的。
然而終究想起了這一次的目的,她開口打破了這一刻的沉默:“請借我力量,打開這個困住龍神的封印。”
“借給你力量?那是自然的……隻有你能繼承我的力量。”那雙眼睛在她掌心看著她,不知為何有悲憫的神色,看了許久,忽地開口,“可是,我的血之後裔啊,你那樣年輕、卻已經是冥靈之身了麼?”
“是的……”那一瞬,白瓔低下頭去,“在九十年前,已經死了。”
“那麼,你是虛幻,我亦是虛幻。”白薇皇後的眼睛漂浮而恍惚,那雙經曆過無數苦難的眼睛裡隱藏著歎息:“沒有了軀體,你拿什麼承載我的力量呢?我的血裔?”
如冰雪當頭,白瓔忽然間呆住。
“白之一族,還有彆的嫡係女子麼?”白薇皇後歎息著問。
“沒有了。九十年前,被滅族。皇後,我葬送了全族人。”白瓔低聲回答著,忽然間因為羞愧而微微顫抖,“所以,現在我無論如何都要將空桑挽回過來。不,不止是空桑,還有海國……甚或還有冰族。我希望能有新的平衡,讓各族都好好的繁衍生息,讓雲荒不再是現在這個樣子!希望您成全我……把力量借給我!”
那雙眼睛凝視著她,沒有說話。
那是這個血裔的願望麼?
然而,冥靈是不能轉生的,他們在死時靠著自身的念力、拒絕進入輪回,用死前強烈的信念維持著魂魄不散、成了三界之外的遊魂——他們是沒有將來的一群。
若有朝一日心願已償,冥靈便會如煙霧般消散在**之中。
“對……對了!我還有一個妹妹!”忽然間,白瓔衝口而出,“還有白麟!她有形體!”
“白麟……”那雙眼睛微微闔了一下,似乎對這個名字的所有者在進行著遙感,片刻沉默,眼睛裡旋即卻有更加哀傷的表情,“那個鳥靈也是我的血裔啊……為何如此。白之一族,竟然都已經淪入魔道了麼?”
“魔道……是不可以承載的麼?”白瓔詫然,分辯,“她是有形體的。”
“我知道。她是將心魂和陰界的魔物結合,獲得了新的軀體。”白薇皇後凝視著虛空,眼睛裡有歎息的神色,“魔,並不是不能繼承我的力量——‘護’的力量並沒有魔神之分,若要傳承給白麟,也是可以。隻是……”
那雙眼睛忽然凝定了,有冷肅的光:“我的力量,並不能傳給滿心惡念的魔!無論是不是我的血裔,有這樣心魂的人、是注定不能繼承的!”
那一瞬間,這雙一直微笑的眼睛裡有冷芒四射而出,震懾了白瓔。
“護的力量,不能交給這樣的心。”白薇皇後冷然回答,“寧可永閉地底,也好過如此。”
白瓔忽然間沒了主意,定定看著掌心上那一對漂浮的眼睛——來的時候,無論是她,還是真嵐,還是學識最淵博的大司命,都沒有想過遇到這樣的問題。他們都以為隻要血緣不斷、無論生死都可以繼承上一代的力量,來打破這個封印。
然而,白薇皇後卻說:沒有實體的冥靈,無法承載她身上的力量。
她無法獲得力量,更無法打開龍神的封印——空桑和海國之間的盟約,已不能完成。回去,如何和真嵐他們解釋?又如何對蘇摩交代?他們約定在路的儘頭相會,然而她卻連走到那個終點的力量都沒有了。
她在刹那間不知轉了多少念頭,忽然有了決定,卻仍有一絲猶豫。
那樣重大的決定前,她想尋求旁人的意見。然而她在下意識中拉動引線,那條線卻是紋絲不動。白瓔吃驚的看著那條纖細的引線,發現在這個雪白空洞的地方,這條線不知消失於何處——如那條垂落的金索一樣,看不到終點,也沒有長度。
隻有震動越來越劇烈,讓雪白的空間都顫栗不已,仿佛大地的心臟已經到了無法負荷的地步——那是龍的咆哮和掙紮吧?千年的屈辱和困頓、已經讓這大海之神變得瘋狂憤怒如許,帶著毀滅一切的火焰。
她不敢想蘇摩如今又是如何,用力的拉動著那條線,想知道彼方人是否安好。
仿佛知道她的想法,那雙眼睛微笑起來了:“你找不到他。”
看著她詫異的表情,白薇皇後歎息:“現在你們站在兩個不同的位麵上,即使隻隔一線、又如何能碰麵?就如高天流雲,底下的凡人看見以為是被風吹到了一處——殊不知、那是不同高度的兩片雲,永遠無法重合。”
白瓔悚然心驚,忽然覺得有冷意直浸入骨。
“亦如你我,如今雖站在這裡對話,可之間已是千年的距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