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三個字用泥金寫在碧落海打撈出的沉香木牌匾上,隱隱透出陳腐的香味。裡麵傳出喧囂的笑聲和放肆的議論聲,伴隨著細微的啜泣和叱罵。從開敞的門看進去,大廳裡簇擁著一群衣著富貴的人,圍著居中的一排排籠子評頭論足,隱約可以看到籠子裡麵關著一群裝飾華美的待售奴隸,男女均有,有些甚至隻是孩童。
一個老板模樣的人伸手從籠子裡拖出了三個奴隸,在他們潔白筆直的雙腿上比劃,滔滔不絕地誇耀著。然而那一行客人卻連連搖頭,開始討價還價,雙方都是毫不讓步,一時間將“貨物”翻來覆去的驗看。
隻有那幾個鮫人瑟瑟發抖地站在原地,用雙手抱著**的肩,不知所措。
仿佛明白了這是什麼地方,她眼裡露出一閃即逝的憤怒,卻隨即壓了下去:“蘇摩,現在不是時候。”
“少等。”然而蘇摩隻是低聲說了一句,便舉步走了進去。
那個女子隻好隨之跟入,卻見他似是對這裡很是熟悉,在人群裡穿梭,一個轉身便繞開了熱鬨的廳堂,推開了一扇側門,側身隱入了黑暗。
那是一個雜物院。
不同於大廳裡那些精致華麗的籠子,這裡堆疊著很多破舊粗糙的鐵籠,在午夜寒氣裡凝結出露水,裡麵也蜷縮著一群瑟瑟發抖的鮫人,卻大都是老弱病殘的廢棄品。
看到忽然有人從前廳進來,那些奴隸吃驚的抬起頭,發出了驚呼。
蘇摩靜默的看著,忽然走過去站到一個鐵籠前,從黑色的大氅中伸出手來,輕輕撫摩那一排精鐵打製的柵欄——籠子裡麵無數雙眼睛驚慌地望著他,在角落裡縮成一團,在葉城入夜的冷風裡瑟瑟發抖,碧色的眼睛宛如星辰閃爍。
蘇摩隻是沉默地凝望著粗糙的鐵籠,手指撫摩過上麵的一道道刻痕,忽然開口:“很久不見了。”
白薇皇後驟然驚住,側頭看著他,不知說什麼才好。
“上百年了……居然它還在這裡。”蘇摩的手指撫著鐵籠上殘存的刻痕,那一道道痕跡深淺不一,從三尺高的地方開始刻、一直往上延續到頂上,密密麻麻地排列,觸目驚心——到底有多少條呢?十萬?百萬?
每一道刻痕,都代表了他在這個囚籠裡渡過的每一個日子,刻骨難忘。
籠子裡的鮫人奴隸吃驚的看著來人,忽然發現了對方居然有著和他們一樣的碧色眼睛——不由又驚又喜,從縮著的角落裡漸漸探出身來,小心的觀察著這個不速之客。
在聚在一起的奴隸們都散開後,角落裡隻剩下一個女子。那個女子縮在最裡麵,一直低著頭,衣衫襤褸,隻是一動不動地靠著,甚至沒有抬頭看上一眼外麵發生了什麼。她隻是無法站立一樣靠著鐵籠坐著,雙手抱住了肩,神色木然,一頭失去光澤的藍色頭發垂落在傷痕累累的膝蓋上。
蘇摩的視線接觸到她,身子一震,眼睛裡忽然有冷光蔓延。
“你……”他抬起手指向那個女子,正欲開口,忽然背後門吱呀一聲響,一個精瘦的腦袋探了出來,狠狠盯著他們兩個:“你們是誰?”
“怎麼敢亂闖到後麵來?”那個老板模樣的人叱道,“這裡是不能進來的!”
然而,下一個瞬間老板就噤聲了,眼睛骨碌碌一轉——
畢竟是生意場上打滾久了的,第一眼就能判斷出對方的身份和地位。眼前這兩位闖入後院的來客衣飾華麗,氣度不凡,女客手上還帶著一枚巨大的藍寶石戒指,顯然是難得一見的大主顧。
正準備關店門的老板連忙換了一副嘴臉,聲音低了下去,陪上笑臉——說不定這一對客人誤打誤撞到了後院,還能把這裡頭的殘次品賣一個出去呢。
“客官真是好眼光!”他熱烈地向兩人推薦,毫不吝嗇的誇獎起後院這一批貨物,“快來看看!這些鮫人都是剛收進來的,還沒來得及打扮——彆看現在賣相不好,可一打扮,保證比前頭堂裡的那些還美!”
“我把好貨都留在後麵了,等著整理好了再放到前堂去賣,不想卻被兩位客官捷足先登——可也算是緣分啊!”他伸手進去,毫不費力的捉住了一個瑟瑟發抖的孩子,拎到籠子邊緣。
那個鮫人孩子看起來不超過五十歲,還是幼童的模樣,驚懼的睜著眼睛。
“客官看看這個——很年幼的鮫人,容易調教。父母都很美麗,長大了一定是一流貨色啊。”老板嘖嘖稱讚,誇得天花亂墜,“你看他的發色,眼睛!多麼純正的血統——聽說原來是碧落海海市島上的鮫人呢,現在出自這個產地的可不多了。”
奴隸販子連比帶劃說得口沫橫飛,白薇皇後厭惡地蹙眉,眼裡閃過一絲擔心的光,看了看蘇摩,生怕他會忽然翻臉。
然而那個傀儡師居然沒有絲毫憤怒,隻是淡淡開口:“太小了一點。”
“是是。”明白客人是嫌棄年幼而尚未變身的鮫人,老板立刻陪著笑臉,轉而抓住了角落裡那位一直低頭坐著的鮫人女子,用力扯著鐵鏈,試圖將她拖過來,“那客官看看這個?這個鮫人可是費了好大力氣才捉到的。雖然現下受了點小傷,看起來品相差了一些,實際上隻要稍微打扮一下,就是難得一見的美女!你看看,你看看——”
那個女子拚命的掙紮,卻手足無力,隻能扭過頭去,寧死也不肯麵對買主。
老板喃喃叱罵著,伸手進去用力扳起那個女子的臉,一邊殷勤地回頭對著客人笑。然而,隻是一瞬間,他就怔住了——
那個客人的眼睛!居然也是同樣的深碧色,和籠子裡那些鮫人奴隸一模一樣!
老板一瞬間看得發呆:眼前這個鮫人的容貌遠遠超出他所見過的任何奴隸,一眼看去就再也移不開視線。那樣近乎不祥的美貌超出了所有種族的極限,在星夜下奕奕生輝,冰冷而魅惑。
“你……你是……”從未在這個西市裡看到過身為鮫人的買主,八麵玲瓏的老板一時間也有些結巴,然而看到了旁邊衣衫華麗的銀發女子,頓時恍然大悟——看來是女主人帶著鮫人奴隸外出——難怪這個女子的衣飾如此華麗,氣質如此高貴。
他立刻改變了態度,不再理睬蘇摩,轉而對著那個女子殷勤:“以夫人的身份,也隻有最一流的奴隸才有資格服侍您了。我們海國館裡應有儘有,夫人一定能滿意——”
“我不買奴隸。”那個銀發女子驀然截斷了他,聲音冰冷,“蘇摩,走吧。”
她低低地吩咐,同時轉過了身,然而那個鮫人卻站在原地沒動。
“夫人,我想你是需要一條好的鞭子。”看出了鮫人奴隸的桀驁不馴,老板諂媚地湊了過來,低聲,“我這裡有各種各樣的器具,可以讓你的鮫人再也不敢不聽你的吩咐——”
話沒來得及說完,他的咽喉就被卡住。
“閉上你的嘴。”輕輕一震手腕,便將昏迷的老板無聲無息地扔出,女子厭惡之極地皺眉。然後回過頭去看著同伴:“走吧,等會被人看到就麻煩了。”
——如果剛才不是先下手掐暈了那個老板,說不定蘇摩一出手,就會要了那個家夥的命吧?
然而奇怪的是,那個一貫殺人不眨眼的傀儡師卻毫無反應,隻是靜默的看著鐵製的籠子和籠子裡的一群奴隸,仿佛漸漸陷入了某種深不見底的回憶。
“海國館是西市最大的奴隸賣場。”他忽然開口,“祖傳的職業。”
他看著那個昏迷過去的老板,嘴角浮出一絲殘忍的冷笑:“他說話,和他的曾祖可真一模一樣。”
在白薇皇後來不及阻止之前,他的手指忽然彈出細細一絲光,急速的卷起了那個老板。手指上白光四射而出,穿透了那個男人的手足,隻是四下一扯,漫天便下了一陣血雨!
“一百多年了,總算了結。”他漠然看著,隨手將屍骸拋棄。
“啊啊啊——!”籠子裡的奴隸們發出了尖利的驚呼,拚命往後退,相互擠著縮成一團。
仿佛被慘叫驚動,前麵大廳裡已然有腳步走動的聲音,正在往後院走來。白薇皇後微微蹙眉,捏了一個訣,十指張開之處一個無形的結界張開,立刻將附近所有人的知覺全部屏蔽。
然而,奇怪的是在籠子裡所有鮫人奴隸都被結界籠罩,無聲癱軟失去知覺的時候,隻有角落裡那個病懨懨的鮫人女子尤自清醒。
仿佛終於被同伴的驚呼聲驚動,她支撐著抬起頭來,看了過來。
忽然一下子坐直了身子,眼裡閃出了震驚的光——她定定看著站在鐵籠外的人同族,卻看到對方早已在端詳著自己。
“蘇摩!”她踉蹌著撲到柵欄上,不可思議地驚呼出聲來,“是你?是你?!”
“你怎麼會在這裡?”蘇摩微微頷首,“瀟?”
幾個月前桃源郡一戰之後,她從這個鮫人少主手裡僥幸逃生,孤身返回帝都,從此就再也沒見到過他。沒有料到今日,居然又在葉城的奴隸市場裡又碰上了!她的目光落到了他身邊的那個銀發女子身上,看到了對方手上那一枚銀色的戒指,更加吃驚:“白瓔郡主?”
這位前朝的太子妃,居然和蘇摩半夜一起出現在這個西市上!
難道……空桑和海國正式結盟了麼?
一時間,瀟腦海裡掠過了那些天下流傳的隱秘傳聞——比如墮天,比如複生……空桑太子妃和這位鮫人新海皇之間留下過太多的傳說,至今仍然在民間口耳相傳。
然而,眼前這個女子眼神冷漠如冰雪,隱隱有無可言喻的威嚴氣勢,竟令人不敢仰視,完全不象傳說中那般多情溫柔的癡情女。
“我不是白瓔。”白薇皇後冷冷回答,回頭對著蘇摩,“你認識她?”
蘇摩頓了一下,最終冷冷開口:“是雲煥以前的傀儡。”
唰——一道白光忽然騰出了衣袖,光劍刹那如遊龍而出,直接斬向鐵籠裡關押的女子!
“叛徒。”白薇皇後眼裡冷芒閃爍,一劍旋即劈下。
“叮”,空氣中忽然起了一聲奇特的脆響,仿佛有什麼無形無質的力量一瞬間交錯。蘇摩的手猛然抬起,指尖迸射出一道細細的銀光,刹那間和那道白光交在一處。
“白薇皇後,”仿佛忽地動怒,海皇冷笑起來,“這是我們海國的事情。”
一劍被擋開,白薇皇後有些詫異的回頭看著他:“你回護這個叛徒?”
“如果要殺她,在桃源郡早就殺了。”蘇摩冷笑起來,“既然我當時放了她,就沒道理再翻悔——何況她現在還被關在當年我的囚籠裡。”
白薇皇後沉默下去,知道這個傀儡師脾氣陰梟多變,有時候無可理喻。
瀟被白薇皇後猝然的出手驚了一驚,下意識的往裡靠,然而微微一動便引起了鑽心的疼痛,她單薄的身子劇烈顫抖起來。
“你怎麼會到這裡?”蘇摩回頭看著鐵籠裡的女子,微微蹙眉。
“桃源郡一戰後,我落在了大部隊後麵,隻能自己從桃源郡返回帝都找雲少將。結果……半路被人抓住了。”瀟瑟縮了一下,似乎有些羞愧,低下了頭,“我沒有丹書,又……又沒有主人陪在身邊,就被當成了出逃的奴隸抓了起來,一直被困在這裡。”
蘇摩眉梢挑了一下:他記得笑離開桃源郡時身上已然帶著重傷,難怪會逃不過這些捕獵者的追擊。他的視線落到瀟的身體上——有兩條粗粗的鐵索從她雙肩上穿過,扣住了她的琵琶骨,將鮫人女子死死釘在了鐵籠裡。
他默不作聲的吐出了一口氣:受了這樣重的傷,這個鮫人傀儡算是廢了,她再也不能繼續駕馭風隼。那一刻他隱約覺得莫名的悲哀——不知為何,從深心裡、他一直對這個身負背叛惡名的同族深懷關注。
“從陸路返回才被抓?怎麼不從鏡湖走?”他有些詫異。
瀟閃電般抬頭看了他一眼,又低下頭去:“鏡湖?我……我怕遇到複國軍。”
“嗬。”蘇摩終於明白過來,忽地冷笑。
無路可去的叛徒啊……孤身在黑暗裡前行,沒有一顆心朝向你,沒有一個人會想起你。這天,不容你仰望;這地,不容你踏足;甚至那一片碧藍,也永遠無法回歸——天地之大,也無你的立錐之地!
為那個無情的破軍背棄了一切,究竟是否值得?為何你如此的堅定?
在他饒有興趣的低頭審視時,瀟忽然仰起了頭:“少主,求你放我出去。”
血汙狼藉的臉上閃著急切的哀求:“求求你!放我出去!”
她的手隔著籠子探出來,抓住他的衣襟,用力得幾乎撕裂:“我得趕緊去帝都……我聽來往的客商說帝都劇變,雲少將似乎出事了!求求你放我出去找他!”
蘇摩碧色的眼睛閃了一下,再度抬頭望著夜空裡那一顆破軍,仿佛在通過幻力感知著什麼。半晌才開口:“你去了,又有何用。”
他的聲音冷酷:“你該知道落到辛錐手裡的人,會有什麼下場。”
瀟被這句話刺了一下,全身難以控製的發起抖來。辛錐……她是如此的恐懼,以至於肩上的鐵索都發出了震顫的聲響。她捂住臉,頹然坐到了鐵籠裡,喃喃:“不,我還可以去找人幫忙……征天軍團裡的那幾個將軍…那些肮臟的色鬼……還有好多把柄在我手上。”
蘇摩微微一怔。是的,他也知道這個背負著叛國惡名的鮫人資料:二十年前複國軍起義失敗,傳說便因為她的出賣。而在被滄流帝國俘虜之前,這個鮫人曾經是——
星海雲庭裡紅極一時的歌伎。
豔冠葉城的花魁。
她有過這樣曲折而肮臟過去,而現在,為了那個將她當武器的冰族少將,竟然幾乎把前半生所有用恥辱換來的資本全部賭上去了!
——忽然間一種莫名的憤怒從胸臆中騰起,他俯下身去用力扯住了鐵索,將她從地上硬生生拉起!
骨髓裡的痛讓瀟全身顫抖,然而抬起頭,卻對上了一雙冷銳的碧色眼睛。
“為什麼?”蘇摩惡狠狠的看著她,幾乎要把她的肩骨捏碎,“為了一個魔鬼!”
“在桃源郡,他是怎麼對你的?”
“又是怎麼對你同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