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看著他,仿佛想看出這個和自己朝夕相處的貴公子到底做了一個什麼決定,然而飛廉並未再解釋一句話,抓起披風和佩劍,衝進了夜色,隨即消失。
她鬆了一口氣,裝頹然坐下,看著琳琅滿目的菜肴出神。
居然……連最後的一餐,都無法在一起好好的吃完麼?
她的手茫然地垂下,袖子裡,十隻銀戒發出細小的聲音,冰冷而微弱。是了……今夜,她也要去做一件大事――幸虧飛廉有事走開了,否則,還要如往日那樣在他酒裡下藥,令他一覺睡到天亮,不至於半夜醒來拆穿她的身份。
今夜,必須要開始行動了……
飛廉,我們之間的緣分,終於是到頭了。
在城門關閉前,飛廉終於趕到了鐵城。太陽已經完全落下去了,整個帝都籠罩在深秋的寒氣裡,大街上寂無人聲。他怕引起值夜之人的注意,便繞到了僻靜的小巷裡,站在斷金坊後門的陰影裡等待。
叮咚的打鐵聲還在不斷傳來。想來匠作們還在勞作,冶胄一時間還脫不得身。
如今雲荒全境戰雲籠罩,各處不停有騷亂和起義,帝國需要出動大量的軍隊,所以,連鐵城的匠作們也不得休息,每日埋頭加班加點的打造武器吧?
一直等了一個時辰,直到新月升上了天際,他才聽到門悄無聲息打開的聲音。
“飛廉少將?”門後有人壓低了聲音,驚喜異常,“是你來了麼?”
冶胄疲憊地開門出來,一眼看到了月下等候已久的人,不由驚喜萬分:“我還以為你不會來了呢!――雲煥那家夥,居然真的還有你這樣的朋友?”
飛廉苦笑:“說吧,到底還有什麼法子可以救他?”
帝都的夜降臨了,匠作們結束了一天的工作,鐵城寂無人聲,隻有迦樓羅靜靜停棲在一望無際的石坪上,金色的雙翅上披著月光,寒冷而孤寂。
艙室裡伸手不見五指,沒有一絲一毫的人聲,隻有什麼東西簌簌落下的聲音。
“雲、雲少將……”空無一人的艙室內,有模糊的低語響起,宛如一個孤魂在夜裡遊蕩,發出不甘的低吟,淒楚而絕望,“誰…誰來……救救他――幫我、幫我…救救他……隻要能救他…無論怎樣都……”
無數的珍珠在黑暗裡滾落地麵,一粒一粒如同星辰般閃爍。
隨著艙室內金座上那個人的低語,整個迦樓羅發出了一陣陣的顫抖,仿佛一顆心臟反複地抽緊。在那樣強烈的念力之下,巨大的翅膀發出了震動,仿佛是軀殼想回應靈魂裡的這種請求,掙紮著想衝上九霄。
然而,無論如何掙紮,迦樓羅還是停在那裡一動不能動――沒有如意珠作為力量的來源,光靠著傀儡一個人微弱的念力,根本無法讓這個可怕的機械真正飛起來!
“誰來……誰來幫幫我……”無助而絕望的聲音在黑暗裡蔓延,漸漸嘶啞――幫幫我……否則…他會死……少將和他的姐姐,會死在那個銅牆鐵壁後的禁城裡!
顱腦裡密密麻麻插入了金針,瀟發出激烈的喘息,感覺自己的所有思維都被釘死。然而,她還是極力地掙紮,不想舍棄那些腦海裡固有的記憶,成為徹頭徹尾的殺人工具。不能忘……不能忘!即便是那樣痛苦,也不能就此忘記……因為在其中,也依稀夾雜著微弱的暖意。
多少年前的回憶,忽然在那一刹席卷而來。
“瀟,在麵對敵人的時候,我是無法再回頭看的――所以,我要你在我背後。”
將沒有接受過傀儡蟲控製的她帶入征天軍團時,他那樣對自己說,眼角卻是睥睨著那一群竊竊私語的同僚――那群蠢材一定又在議論紛紛吧?因為他竟然選擇沒有受傀儡蟲控製的鮫人當搭檔,何況這個鮫人、又身負著屢次背叛惡名。
――征天軍團建立後的七十多年來,還從未有過這樣的先例。
“是。”她靜默地跪了下去。
“我允許你保留自己的意誌,所以,作為‘活的兵器’,你可以自由地選擇自己的戰鬥方式。”他低聲對她說――那是一個契約的建立。
那一天,他對她提出了三個要求――
“瀟,我希望你能證明你的能力。你必須要遠遠勝過那些沒有思想的傀儡――隻有這樣,站在這裡的蠢材們才會住嘴,知道麼?”
“是。”她斬釘截鐵地回答。
“很好。”身穿銀黑兩色軍服的少將露出了讚許的神色,微微點頭。
“不過,我並不需要你證明你的忠誠。”他忽地轉了語氣,薄唇邊露出冷冷的笑,提出第二個要求,“既然我允許你保留了自己的意誌,自然同樣允許你保留了‘背叛’的權力――瀟,如果不能忍受的話,儘管背叛我。”
“不。”她緊閉嘴唇,吐出了一個字。
他頓了一頓,審視似地看著她的表情,似乎在思索她是否言不由衷。
“如果,某一日我遇到了更強的對手,戰死了的話――你就自己逃吧!”沉默片刻,他又開口,這一次唇邊沒有譏誚的笑,嚴肅而冷漠,“彆學那些沒腦子的傀儡,非要和那些機器共存亡――那樣不值得。”
“不!”她霍然抬起了頭,深綠的眼睛裡閃過了光芒,陡然提高了聲音――這個字清晰地傳入了大堂上的每一個軍官之耳,引得無數目光好奇地投射過來。
“這是命令!”他蹙眉,低喝。
“您說過我可以保留自己的意誌,”她抬頭看著他,決然反駁著“主人”的命令,“那麼,瀟自然可以選擇聽或者不聽,不是麼?”
“……”他一瞬間沉默了下去。
周圍傳來竊竊的笑聲,交頭接耳的議論――
“看哪,第一天就敢對主人說‘不’呢!”
“雲煥那小子那麼囂張,將來一定會死在這個鮫人手上……走著瞧吧!”
“聽說這個鮫人之前隻不過是鎮野軍團的營妓,還談什麼駕馭風隼?雲煥看上她,不至於是為了獨食吧?哈哈!”
然而在那一片恥笑中,他卻隻是深深地看著她,仿佛想明白這個鮫人內心到底是想著什麼。忽然之間,他薄唇揚起,露出一個鋒銳的笑,提高了語聲:“好!既然如此,我一定不會讓自己死在沙場上――瀟,我為能擁有你這樣的部下而驕傲。”
他俯下身,將象征著軍團傀儡標誌的銀色臂環套上她的手臂,哢噠一聲合攏――鋼鐵打造的精致臂環上鐫刻著密密麻麻的記號:她的姓名、年齡和所屬部隊名稱,以及主人的名字。
一旦戴上,除非戰死永難除下。
“遵命,”在命運的枷鎖合攏的刹那,她第一次順從地低下頭,臣服於那個英挺冷酷的帝國少將,緩緩吐出了那兩個字:“主人。”
是的,她和那些沒有思想的傀儡不同,她始終保持著獨立的意誌。作為軍團中唯一不曾服用傀儡蟲的鮫人,她卻比任何一個傀儡都更加忠誠――是她自己在當日選擇了成為他的傀儡,所以無論遇到什麼樣的情況,即便是赴湯蹈火,也是百死而不悔。
――人心向背的力量,又豈是區區蟲豸可以相比?
那之後,他們一起渡過了三年。
三年裡他們共同駕馭著風隼,從雲荒大陸的一頭飛到另一頭,每日裡不是飛出去巡行,便是飛赴某地平息小規模的騷亂,生活平靜而又緊湊。
她表現得很好,在每一年的軍中比武裡都能拿到第一,從未令他失望。整個軍團中唯一能和她一較高下的,隻有飛廉少將鮫人傀儡的湘――然而對方是接受過傀儡蟲控製的鮫人,論靈活應變,則遠遠無法和她相提並論了。
她為他贏得了很多榮耀,輔助他在沙場上百戰百勝,成為巫彭元帥稱許的“破軍”。然而平日裡,他們之前卻很少有交流。
他的話不算多,如果她不主動開口的話,他也一定是靜靜的坐著出神,肩背挺拔軍容嚴整,薄唇緊緊抿成一直線――那種無意間流露的孤獨感往往令她突然感到心臟縮緊,因為她清楚地感覺到他的不快樂,壓抑著太多孤獨和不甘。
她不知道那種異常的孤獨和不甘是不是與生俱來的――因為她記得:在他隻有七八歲的時候,眼裡就已經有了這樣的表情。
…………
他不會記得她,因為那時候他還太小,而夜又太黑。然而,她卻不能忘記十幾年前那一對汲水而來的姐弟。
那樣寒冷的黑夜裡,吐著血的她被從營帳裡拖出,床上一片狼藉。那個副將不停地擦著嘴,喃喃地罵娘,指揮下屬將奄奄一息的鮫人扔到了營外,醉醺醺地揚長而去,摸向另一個營妓的帳篷。
她匍匐在冰冷的砂石地上,感覺身體裡的血液已然被一口口的吐儘。
真好啊……終於是,可以死了麼?
她活了兩百多年,已然太長――長到,她已經無法再背負這樣深重的憎恨和敵視了。她早已被所有的人所拋棄。她無聲地笑了起來,抬頭看著漆黑的夜空:沒有星星,沒有月亮,朔方城十一月的夜冰冷徹骨,砂風呼嘯,乾燥而暴烈。
夜很靜,凍僵的手足上,幾乎可以聽到肌膚一寸一寸開裂的聲音。
她不甘地抬頭看著夜空:在海國的傳說裡,每一個鮫人在死後都會升到天空裡,變成一顆閃耀的星辰――可為什麼在她臨死之前,還無法看到那些星星呢?那樣……至少可以讓她在族人平靜善意的注視裡死去,無論她的靈魂能否升到星星上。
那一夜,如果不是那一對姐弟,她一定會在西荒乾燥冷酷的風砂裡死去。
然而醒來的時候,卻是在一個大木桶裡,有溫熱的水浸泡著她乾裂的肌膚,還有一隻手拿著布巾,不停地溫柔擦拭著她嘴角沁出的血。
“啊,你終於醒了?”在她睜開眼的刹那,一個少女的聲音驚喜地說。
篝火一明一滅,映照著少女秀麗的側臉,寧靜而溫暖。
她遲疑的看著那個孩子,還以為幻覺――那個才十三四歲的少女有著雪白的肌膚和純金色的長發,顯然是滄流冰族的子民。然而奇怪的是,她眼睛卻不是冰族該有的湛藍色,而是透出隱約的黑色來,美麗不可方物。
應該是混血的賤民吧?所以,被趕到這個苦寒之地居住。
“弟弟,快把燒好的水拿過來,桶裡的水又開始冰了!”西荒的夜裡風非常冷,少女試了一下水溫,側過頭,對著另一邊焦急的喚,“快一些呀!”
她浮在桶裡,微微一驚:在西荒水是極其珍貴的,一個家庭需要有專門的壯勞力每日往返上百裡,才能背回足夠的水――而他們,居然是將背回的水全數給了她?
“不行……”她微弱地推脫,“你們的水……”
“沒關係,最多再連夜去背一趟。”那個少女柔和卻不容反駁地開口,按住了她的肩膀,“你是一個鮫人吧?――如果不泡到溫水裡,會沒命的呢!”
她怔怔凝望著那一張美麗的少女的臉――沒有星月的夜色下,那雙眼睛是如此潔淨無邪,與她前半生看到的所有充滿了**的眼睛截然不同,宛若聖女。
篝火旁的男孩子拿下了瓦罐裡滾熱的水,走了過來。他提起瓦罐,將熱水沿著桶壁小心地倒入。一邊倒,他的姐姐一邊試探著水的溫度,直到認為足夠溫暖才讓他放下了手。
“那些家夥真是一群畜生。”他忽然開口,冷冷,“連繼母都沒這麼對我們過。”
她驚住,抬頭看著那個孩子的眼睛――和姐姐不同,那個男孩的眼睛是冰藍色的,有著一切滄流冰族該有的特征。然而,他的眼睛完全不像是一個孩子……她無法描述那一種感受。在那一刹那,她仿佛是看到了一隻被關在籠子裡長大的獸。
――那才是他們第一次的相遇。
那時候,他才隻有七歲;而她,已經活了兩百多年。
那是她第一次被人所救……而那之前,所有的人:無論是同族還是冰族,戰友還是敵人,無一不對她投以冰冷憎恨的眼神。
唯有那一夜是溫暖的。那種暖意浸透了骨髓,多年後尤自殘留在身體裡。
從砂之國活下來後,她曾經發誓要找到那一對姐弟,報答那一夜的滴水之恩――或許,那並不是為了報恩,而僅僅隻是需要一個活下來的理由……她尚被某些人需要、並不是沒有絲毫的存在價值的理由。
而上天終於成全了她一次,讓她在帝都重逢了那一對姐弟。
十幾年過去,那個寒夜裡汲水的孩子如今已然是英姿風發的帝國的少將;而她、卻還是當時那般的模樣――生命和時間、對兩個不同的民族來說,原來是如此不對等的東西。
她在那個少將麵前低下了一直昂著的頭,恭謹地稱他為主人,任他俯身將鋼鐵的臂環鎖上手臂――那一刻,她竟沒有絲毫背叛民族和國家的恥辱,隻覺得有斷絕一切後路的輕鬆。而臂上的禁錮,反而給她帶來了前所未有的踏實感覺。
從此後,她隻屬於一個人,那些家國榮辱全部化成了灰燼,他就是她存在的理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