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盈盈抱著孩子,從等候椅上起身,走進診室。王子安和鐘子期也忙跟了進去。
佘藥堂的診室布置,一看就和普通的診所不一樣。
隻見診室的空間很大,穹頂用竹篾編織做裝飾,垂落幾串風乾的石斛與絞股藍,在窗口吹進來的風裡輕叩著靛藍土布縫製的百草簾。
正對窗口的牆上掛著一幅很大的《佘山百草圖》,圖下靠牆擺放著一張診脈用的酸枝木榻,榻上鋪著新鮮采摘的菖蒲葉,榻邊立著半人高的蛇紋陶甕,甕口封著的紅布下隱隱傳來藥酒沉浮的汩汩聲。
整個診室內都飄蕩著淡淡的艾草香氣,挽起靛青衣袖,露出小臂上盤繞的蛇形紋身的瘦高男人,正是佘藥堂的主人藍老板。
藍老板身後,整麵牆的桐木藥櫃泛著烏亮包漿,三百六十五個抽屜按二十四節氣分列,黃銅拉環上依稀可見陰刻的蛇形圖騰。
藍老板前麵,古色古香的八仙桌上堆著藍氏佘醫的手劄,最上方一本深藍色封麵的是《中國佘族醫藥學》,書的邊角還沾著幾星未洗淨的蛇莓汁液。
緊偎著書擺放的是一隻包漿溫潤的銅製藥碾,碾槽裡殘留的七葉一枝花粉正泛著翡翠般的幽光。
見林盈盈抱著孩子走進來,藍老板示意他將孩子平放在竹榻上,讓小徒弟秉燈,彎身細細檢查小朋友腫脹的麵部,發現蜂刺已經被取出,但大抵取刺的人方法不對,沒有使用刮片,而是直接用力擠壓,導致蜂刺雖然被擠出來了,但傷口也有了感染的跡象。
“醫生,被蜜蜂咬是不是不用治也能好啊?”林盈盈怯弱地問。
印象裡,她小時候也被蜜蜂咬過,雖然又腫又癢,但家裡人沒有帶她看治,隔了一段時間,竟也自己好了。
藍老板直起身子,回頭看了林盈盈一眼,說道:“那你抱回去吧。”
林盈盈臉上很是掛不住。
這佘醫也太有脾氣了點。
鐘子期忙上前替林盈盈解圍,向藍老板道:“醫生還是看看吧,看看放心,我家小侄子被蜜蜂咬了後,這臉腫得實在可怕。”
“是啊,嫂子,被蜜蜂咬了,治療不及時導致死亡的案例也是有的,新聞上都有報道呢。”
藍老板斜睨了鐘子期和王子安一眼,目光又從林盈盈臉上劃過,最後繼續落在竹榻上的小朋友臉上,喃喃道:“你沒看到孩子的嘴唇顏色都變了嗎?”
孩子被蜜蜂蟄了後,雷聲便趕緊載著林盈盈和孩子下山,往村衛生所趕。衛生所的醫生覺得被蜜蜂蟄不是什麼大事,象征性開了條治療皮炎的藥膏,給孩子塗抹後,便讓林盈盈抱著孩子回家了。
回到家裡少不得要被慧芳一頓怪責,話越說越難聽,孩子臉上的紅腫也越來越嚴重。
慧芳是佘族人,執意要林盈盈抱著孩子去看佘醫,鐘子期便帶著林盈盈和孩子進了城。
林盈盈被這突如而來的意外搞得措手不及,又被慧芳拿了短處,一頓奚落,抱著孩子哭了一路,眼睛都腫得隻剩一條縫,也沒仔細注意孩子的變化。
此刻被藍老板一提醒,湊近一看,嚇了一跳,孩子嬌嫩的臉不但腫成豬頭,唇色也變得烏青了。
“醫生,妞妞是不是很嚴重,是不是不行了?”林盈盈抓住藍老板的手臂,焦躁不安地哭起來,好在鐘子期和王子安及時將她拉開了。
這回藍老板倒是沒有氣惱,而是兀自進行自己的診療程序,隻見他伸出指尖輕輕拂過的卻是小孩的肚子,而後才是小孩腫脹的麵部,突然在耳後三寸處重重一按。
“哇——”原本昏沉的幼兒突然爆發出響亮的哭聲,讓林盈盈的心臟猛地一揪。
藍老板卻氣定神閒,從腰間銀匣取出三棱針,說道:“這是鳳凰三點頭!”像是衝著家屬們介紹,又像是自言自語。
說話間,針尖已精準刺入孩子的人中、湧泉、內關三穴,林盈盈的心也隨著那三針,一揪一揪又一揪,直到竹榻上孩子青紫的唇色漸漸轉紅,響亮的哭聲也隨之安靜下來,她緊繃的心弦這才跟著平緩下來。
“醫生,蜂毒已經解了,是嗎?”林盈盈顫聲問道。
“這隻是讓孩子蘇醒過來,蘇醒過來才能治療,以免治療過程中休克了都不知道。”
藍老板說著轉身打開一旁桐木藥櫃,取出一支青瓷瓶,蘸取裡頭琥珀色的藥液輕輕塗抹在孩子臉部患處,紅腫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消退。
王子安見診室內的布置充滿蛇的元素,再看藍老板手中的藥瓶,心裡有些疑惑。
柏樂村是佘漢聚居地,曾聽村裡的佘族人提過,他們佘族人中有一姓藍的佘醫精通佘族醫藥,尤以解蛇毒最為專長,想來就是這佘藥堂的藍老板了。
隻是解蛇毒的藥,也可以解蜂毒嗎?
鐘子期先前曾陪過村裡被蛇咬的老人到佘藥堂找藍老板治療,見藍老板也是用的這種青瓷瓶的藥水幫人解蛇毒的,於是此刻率先問出了王子安心頭疑惑:“藍老板,你給我侄子塗抹的是解蛇毒的藥嗎?”
藍老板一邊去藥櫃裡抓藥,一邊說道:“這是三葉崖爬藤的塊根磨成的汁液,可解蛇毒。過去我們佘民多居住在山區或半山區,易遭受蛇類傷害,蛇傷是危害我們佘民生命的一大勁敵。為了保命,我們佘民在防治毒蛇咬傷中,也積累了豐富的經驗。
我國蛇類一百多種,有毒的占了三分之一,在我們佘醫總結起來,根據蛇毒成分可分為三類:神經毒、血循毒和酶。依據蛇毒種類不同,以及‘治蛇不泄,蛇毒內結,二便不通,蛇毒內攻’的實戰經驗,總結出了三十多種的解毒方子。
用解蛇毒的方子,去解蜂毒,在我們佘族醫藥體係中,這種看似跨界的療法恰恰體現了其‘萬物同源,異毒同治’的生態智慧。”
藍老板一邊說話,一邊用藥秤快速稱藥抓藥。
王子安注意到他左手小指是根斷指。
那是藍老板年少時跟著師父學習佘族醫藥試藥時造成的傷害。
佘族隻有語言,沒有本民族的文字,而佘族本身又存在技藝不外傳、傳男不傳女的習俗,再加上大多民間佘醫年事已高,個彆名佘醫先後去世,佘族醫藥一度瀕臨失傳。
於是學習佘族醫藥技術隻能秉承口口相傳,自成體係的原則,佘醫用藥又有因地製宜、就地取材的經驗,這便導致師承以外,還要許多親自試驗、試藥的經曆。
各行各業,要想有所成就,皆都要吃下彆人不能吃的苦,付出彆人不能付出的汗水。
佘藥堂能在閩東佘醫中聲名遠播,藍老板付出的努力可想而知。
說話間,藍老板已經抓好了兩副藥,每副藥都分幾個小袋子裝了,又用兩個大袋子分彆裝了,交到鐘子期手上。
鐘子期看著這麼兩大袋草藥感到吃驚,問:“解蜂毒除了外敷還要內服,對嗎?”
藍老板指了指一旁的林盈盈,林盈盈已經抱起妞妞,跟在鐘子期身邊。
藍老板說道:“兩副藥,一副給小孩一副給她,小孩吃的,也不是解蜂毒的,而是治小兒疳積,你怎麼當母親的,孩子肚子比一般孩子大,你都沒發現嗎?也是,你連自己月子都沒坐好……”
藍老板說著,搖了搖頭,一副恨鐵不成鋼的樣子,而林盈盈早被藍老板的話驚跌下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