抵達梨花堂院外的時候,趙都安停下腳步,用覆著白色麵具的臉扭頭看向周倉,微笑道:
“到這裡就夠了,有勞百戶。”
周倉欲言又止,想再次提醒梨花堂的緝司並非好做的,但衙門裡廝混久了,都是人精,他又擔心交淺言深,給這位宮裡委派的官員留下壞印象,也隻好點頭:
“既如此,我先走了,緝司若有需要,可來總督堂尋我。”
趙都安頷首。目送周倉離開,他熟門熟路,左手推開垂花門的門扇,右手提起衣袍下擺,跨過門檻。
獨門獨戶的堂口,古色古香的建築映入眼簾。
最醒目的,亦然是庭院中那一株茂密梨樹。因是秋季,梨樹上一顆顆黃澄澄的梨子醒目。
地上隻有少許殘存的樹葉,看得出有人清掃。
前院很安靜。
趙都安沒急著往裡走,邁步行至樹下,抬手拽下枝條,擰下一顆梨子,用袖子擦了,便要吃。
“住手!”突然,內堂傳來熟悉的嗬斥,“你是何人?膽敢摘公家的梨?”
趙都安一怔,扭頭望去,隻見一個穿錦衣袍服,身材苗條,臉蛋如蘋果般紅潤,眼神卻冷淡、警惕、敵視的女錦衣走來。
錢可柔劈手奪過梨子,護在手中,眼神不善。
趙都安看著小秘書護犢子的神情,眼角魚尾紋擴散,笑吟吟道:
“這樹上梨子這樣多,再不吃,都熟透要壞掉了。”
錢可柔瞪了他一眼,道:
“與你何乾?你可知,我們堂口的梨子,是留給我家大人的!便是爛在樹上,也不允外人吃!”
趙都安眼神愈發好奇:
“你家大人?那位趙少保?嗬,你可知本官乃聖上欽點的代理緝司?今日來赴任,你就這般與長官說話?”
說著,他從腰間取出令牌。
錢可柔小眉毛擰緊,身為秘書,她提早得到過通知,這會卻隻哼了一聲,扭頭甩給他一個後腦勺:
“總之,院子裡的梨你不能動!”
趙都安頓覺好笑,也不爭辯,邁步跟過去,等進了內堂。
入眼處,寬大的棕色會議桌旁,一張張椅子整齊擺放,主位後,擺著堂內刑罰棍棒。
一切都那麼熟悉。
他大大咧咧,在錢可柔不悅的目光中於主位落座,輕敲桌案,道:
“叫其餘幾個緝事過來。”
小秘書板著臉,將梨子收起來,才扭身去了。
不多時,幾個熟悉的身影慵懶地從後頭走過來。
分彆是抱著胳膊,一臉桀驁,氣質如孤狼的侯人猛。
頂著碩大黑眼圈,膚色白皙,打著哈欠的沈倦。
以及右手端著泡紅棗的濃茶碗,左臂夾著今日邸報的鄭老九——這位老錦衣,按照規定,今年本該退休。
但因趙都安入職後,梨花堂重整氣象,這位已經頭發花白的衙門老公人硬生生申請了“延遲退休”。
隻是趙都安去前線後,梨花堂一下又清閒起來。
四人大咧咧坐下,一個個都懶得拿正眼瞧新緝司,敷衍的神色寫在臉上。
“因梨花堂緝司空置,本官奉命,暫代緝司一職。負責稽查朝堂內奸,你等既為緝事,先各自彙報下情況吧。”趙都安淡淡道。
無人搭理,四人仿佛沒聽見般,將新上司當空氣。
顯然是早商議好的,欲要給新上司一個下馬威。
趙都安雙手交迭於小腹,淡淡道:
“沒聽清麼,還是說,趙少保教導無方,手下帶出的,都是一群聾子?”
豁然間,四道淩厲視線同時投來。
錢可柔冷聲道:“這位大人,說話還請放尊重些。”
沈倦也打著哈欠,眼神冰冷:
“小柔說的是,大人且要記住,你隻是代理緝司,梨花堂從建立到現在,隻有一位主官,你若好言好語,我等也不會刁難你,但若對我家大人不敬……”
侯人猛麵無表情,“砰”的一聲,將刀鞘按在了桌上,哼道:
“藏頭露尾,必是鼠輩。”
“咳咳……”鄭老九放下茶杯,吐了口沫子,笑嗬嗬打圓場:
“這位大人莫要激動,咱梨花堂一群刺頭,名聲惡劣慣了……”
說了一半,鄭老九忽然頓住,因為他發現這個戴著麵具的空降緝司神態淡然,絲毫沒有動怒的樣子。
隻是抬起右手,將臉上的麵具摘下,露出一張熟悉的臉龐。
趙都安似笑非笑,盯著侯人猛:“你說誰是鼠輩?”
堂內驟然安靜。
唯有秋風席卷落葉,穿過廳堂。
“啊!”下一秒,錢可柔屁股好似安了彈簧,一下跳起來,圓臉上浮現錯愕,結巴道:
“大……大人?!”
沈倦目瞪口呆,好似見了鬼,繼而臉上下意識露出驚喜!
其餘兩人也一般無二。
大人回來了!
巨大的驚喜,席卷四人心頭,好似被驚喜砸暈了,一改方才倨傲散漫,一下站的筆直,眼睛發亮,旋即,又是巨大的茫然。
趙都安笑眯眯將一根手指抵住嘴唇:
“噓,小聲些。我回來的消息暫時不想大範圍公開,少數人知道就可以了。這次我明麵上還是在臨封西線坐鎮,隻是借助皇宮內的鎮物,以術法回歸。”
四人驚詫莫名,繼而恍然大悟:
“我們方才還在討論,為何要空降個緝司過來,原來是大人您要隱藏身份。”
旋即,他們想到方才的舉動,又緊張起來。
侯人猛支支吾吾,將桌上的刀收起:
“我是鼠輩,我是鼠輩。”
趙都安從他身上收回視線,又看向錢可柔:
“梨,我能吃嗎?”
小秘書臉蛋一下紅透了,忙將藏好的梨子雙手奉上,鼻頭一酸,略紅著眼眶道:
“大人要吃,屬下這就去摘。”
鄭老九歎息道:
“第一批熟的梨子都爛了,我們想吃,小柔攔著不給。說要等大人凱旋。”
趙都安心頭一暖,梨花堂的人是他第一批嫡係老部下,多次出差,跟隨他出生入死。
這幾個月不見,他也有些想念。笑著說道:
“接下來很長一段時日,我都會常駐京師。這次也是因清流黨內奸一案,受陛下委派,回來主持此事。”
四人精神一震,皆是一掃慵懶,戰意高昂。
臉上洋溢真摯笑容,閒了這麼久,他們終於可以活動下筋骨了。
趙都安沒有浪費時間寒暄,問道:
“小柔,關於此案的進度如何?詳細情報說給我聽。”
“是!”
錢可柔用手背抹了下眼睛,破涕為笑,飛快拿出一迭資料:
“咱們這段日子雖沒做什麼大事,但也盯著這案子。
昨晚督公也將資料送了過來,這是眼下衙門裡掌握的,疑似與反王勾結的清流黨內官員名單。
上頭畫著圈的幾個已經抓了,都死咬著說是袁立指派……”
趙都安翻開資料,一頁頁飛快掃過,紙上的名字按官職品秩,從高到低排列。
足足有十幾人。
而這絕對不是全部,定然還有尚未暴露的。
“很好,”趙都安丟下其餘的紙頁,隻留下第一張,用手指了指名單上排在第一位的名字,道:
“準備一下,叫上人,隨本官去抓人。”
四人都愣住了,大人回來第一天,就直接抓人?而且是跳過小魚。
直接抓最大的一條?
鄭老九低聲道:
“大人,這個彭文良,乃是都察院的四品僉都禦史……亦是清流黨內支柱之一,若直接逮捕,是否……”
趙都安抬手,將麵具重新戴上,起身道:
“隻管抓人,天塌了,我擔著。”
……
總督堂外,庭院中的石桌旁。
英姿颯爽,眼角點綴淚痣,腰間懸著飛刀的水仙堂緝司海棠望向馬閻:
“督公,那位代理緝司,究竟是什麼來頭?”
旁邊,麵癱臉卷王張晗也好奇道:
“能被派來接趙緝司的班,據說還戴著個麵具,好生古怪。”
馬閻端坐石凳上,閉目等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