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方抬起頭渾濁的眼看了章越道:“我早知道狀元公是會回來的。”
章越點了點頭道:“是啊。”
當初韓琦讓自己為秘閣校理,自己曾覺得自己有些大材小用,心情曾些許不愉快過。
老吏忽道:“我早知狀元公要回來,狀元公當初在秘閣留有一張字帖,老夫還替你收著,如今給你拿來。”
說完老吏蹣跚而去,片刻取了一張紙片給自己。章越一看確實是自己的字,但見上麵寫著‘眾人役役,聖人愚芚,參萬歲而一成純。萬物儘然,而以是相蘊’。
此話大意是眾人忙著爭名奪利,比長短,爭是非,聖人卻渾渾噩噩般,萬歲如一修得渾純,天地萬物都是這個道理啊。
章越對老吏道:“當初是我隨便亂寫的。”
老吏笑了笑道:“亂寫的才是心底的話。”
章越不由思緒萬千,正當這時秘閣的門一開,但見是老熟人司馬光入內。
論如今誰是朝堂上最風頭正勁的官員,非司馬光莫屬。
司馬光任起居舍人,同知諫院數年以來,前後向天子上疏一百七十疏,若仔細翻閱這段史料,上麵滿滿的都是司馬光的諫言。
到了嘉祐七年,天子又欲讓司馬光為知製誥,與好基友王安石作伴。司馬光連上九疏推辭,最後官家收回成命。
章越起身道:“見過司馬侍講。”
司馬光溫和地笑著道了句:“是章學士啊,幸會。”
二人相對行禮。
如今司馬光為天章閣待製兼侍講,知諫院。
天章閣待製是貼職,侍講是經筵職務,知諫院是差遣。而章越是直集賢院兼崇政殿說書,同知禮院。
用他官兼經筵事,同時又喜用諫官知經筵,這是當今官家一貫用人的特色。
眼下章越,司馬光兩位經筵官在直廬相逢,也是算是意料之中的事。
老吏見了司馬光肅然起敬,司馬光笑道:“你們在說什麼,老夫有無打擾到。”
老吏道:“在說當年狀元公為秘閣校理在館寫了一副字。”
司馬光道:“不知老夫可否看看?”
章越見司馬光為人處事,處處都透著一個誠字欣然道:“當然可以。”
司馬光看後道:“此出自莊子齊物論,我覺得這話倒合乎於章學士,不知學士可有何感悟?”
章越道:“回稟侍講,下官想官場上永遠避不了爭名奪利,但我自踏入官場後,卻永不忘記到底所要的是什麼。”
司馬光搖頭道:“似未儘也。”
章越又道:“在於萬物乍看皆格格不入,此山不同於彼山,此水不同於彼水,若事事尋其規律可行,萬物皆儘然相蘊,就是歸於一。規律就是一的法門。”
“也是聖人所言的不患人之不己知,患不知人也。”
司馬光點了點頭道:“似儘亦。天下之煩惱皆在這患與不患之間,度之見事極高,老夫佩服佩服。”
章越笑道:“不敢當,侍講言似儘亦,就是未儘,其餘的就讓我慢慢去尋吧!”
二人相視一笑,相對在秘閣坐下,老吏給二人端上茶湯來。
司馬光撫須歎道:“日力不足,繼之以夜,作學問哪得一個儘字,唯有痛下苦功而已,是了度之讀史可有什麼心得?”
章越聽了忙放下茶湯,開玩笑,司馬光問你讀史有什麼心得?
章越道:“回稟侍講,說得心得實不敢在大家麵前班門弄斧,隻是請講侍講經筵上如何講史?”
司馬光笑了笑,從隨身攜帶的及囊裡取出一卷書冊道:“這是老夫經筵進講上所寫的通史,度之不妨拿去看一看,也算有個借鑒。”
如此輕易地就將給官家經筵上的講稿借人旁觀,章越也是由衷感歎司馬光實在是太厚道了。
章越看了幾個字,突微微一笑,司馬光見章越神色不由問道:“度之,可有什麼地方有誤麼?”
章越看向司馬光道:“確有一處。”
司馬光正色道:“還請度之明示。”
章越道:“侍將卷上寫唐代宦官魚弘誌,歐公所著的《新唐書》中的仇士良傳作魚弘誌,而《舊唐書》偶有誤為魚誌弘,而公這裡卻寫作魚誌弘。”
司馬光看了,一旁的老吏素來信服司馬光,不由有些疑惑道:“真有此事?”
正好秘閣裡攬括天下群書,這名老吏搬來梯子從書架上各取了新舊唐書各搬於閣中。
司馬光翻書對照後,不由道:“果真如此,度之,老夫對你之佩服又深了一層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