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越見了郭林一番敘話,有句話是用自己喜歡的方式度過一生,就是成功。
隻要自己喜歡的,心之所屬的,大者成就一番帝王將相的功業,小者自己一個人養養花種種菜啥的都行,這也是很多人所推崇的達者兼濟天下,窮則獨善其身。
多大的能力乾多大事的。
章越當即與郭林了解他如今著手的修書之事。
當時官家擬提拔張方平為參知政事,司馬光強烈反對,最後一氣之下去修書。
司馬光畢竟對官家父子有大恩,官家最後將他修書的《通誌》賜名為《資治通鑒》,這資治通鑒之意是‘鑒於往事,有資於治道’,還將自己在潁王府府邸的藏書幾千卷都賜給了司馬光的書局。
之後在經筵上司馬光屢屢引用通鑒裡的話進諫官家。
所以章越在後世時讀到資治通鑒時裡麵看到的是‘臣光曰’,而史記裡司馬遷則是‘太史公曰’不同。
‘臣光曰’是以臣子向皇帝進言的口吻。
後世人說司馬光寫的資治通鑒是夾雜著自己的私貨,但人家的初衷就是寫給皇帝看的,還有進諫的意義,所以是堂而皇之地夾帶私貨。
如今讀此書可知當時身在書局中,司馬光也不忘了向皇帝進諫的責任,也是不離批評王安石變法,但句句都可以看見司馬光的良苦用心。
說實話章越對司馬光很多觀點也不能苟同,但王安石的一道德,不等同於朝野上下隻能有一個聲音,聽不進任何反對意見,這是有經驗教訓的。
“是度之嗎?”
說話之間,有腳步聲傳裡,一個人走入了院中。
章越抬起頭看去但見一名身穿青衫,從容淡適的青年男子正立在庭院中,多少年過去了但章越一見對方仍會想起他當年與自己同學時那青澀的樣子。
章越走到院中聲音有些含糊地道:“淳甫是我。”
老友重逢,雖是情難自禁,但章越和範祖禹二人見了麵還是克製自己的情緒,彼此深深地一對揖。
之後二人用力地拍著對方的肩膀。
沒有什麼章龍圖。
沒有什麼呂公著女婿。
唯有二人的同窗交情。
郭林渾家端來一壺濁酒,章越,郭林,範祖禹三人盤膝在院中坐下,就著酒談論起舊事,說到得意之處都是拍腿狂笑。
院牆外是一株高大的銀杏樹,風吹過時樹葉沙沙作響。這一幕讓章越不禁想起太學時,也是一個那麼秋高氣爽的午後,自己頭紮包巾和黃履,範祖禹等一眾穿著襴衫的同窗們懷抱著經籍,穿過槐樹林一起去崇化堂求學的日子。
就那麼一瞬間,往事曆曆在目一下子變得清晰可見。
而青春年少的日子就這麼從眼前打馬而過。
範祖禹與郭林二人一並在司馬光的書局做事。
王安石主持變法後,書局也是漸漸煙消雲散,劉攽和劉恕先後被貶離去,僅留下範祖禹和郭林。
這時書局原先的待遇也撤了,什麼修史官的俸祿都不給了,吃喝福利也取消了,官家對司馬光的私貨表示朕一點也不感興趣。
範祖禹也說既然官家都不放在心上了,那咱們還寫這些做什麼。
言下之意讀者都不看了,寫書還寫個屁啊,咱們索性TJ了吧。
司馬光卻說要繼續寫,修史並非取悅什麼人,哪怕皇帝不看在眼底,就算一輩子坐冷板凳,我也要乾下去。
範祖禹也在猶豫,所有人都在動搖,唯獨郭林一人仍堅定地跟隨在司馬光身邊。
章越看著一旁默默給二人篩酒斟酒的郭林,心想到底什麼是讀書人?
似郭林便是一等。
入則懇懇以儘忠,出則謙謙以自悔。
能做到這一句,不論富貴與否,但每個人都會打心眼裡佩服你。
司馬光被貶至洛陽後,書局幸有範祖禹,郭林二人這才沒有解散,資治通鑒的編寫工作這才能夠繼續。
而統籌的人則為司馬光。
司馬光治史也很有一套。
司馬光說他編資治通鑒的要領是‘寧失於繁,勿失於略’。
也就是說寧可讓人覺得你寫得囉嗦,也不可以讓人覺得你寫得簡略。
如何‘寧失於繁,勿失於略’呢?
司馬光先編一個目錄,資治通鑒是一部編年體,這個目錄是按照年月日來編排。具體到每年每月每日發生了什麼事,都要事無巨細地寫下來,然後按照日期先後排列事件順序。
將所有事件按日期羅列後就是編寫內容,就是對叢目中史料進行篩選,若遇到衝突的史料,則判斷分析將自己認為正確地寫下,同時將衝突的地方放在一旁備注。
這兩步都是由郭林,範祖禹負責。
而最後一步就是定稿,此事由司馬光自己完成。
修史不是全史料,也要有自己的私貨,孔子修春秋也是以微言大義使亂臣賊子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