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真正的功勞還在天子的心中衡量。
從古至今,替領導背鍋,將功歸於領導都是升官,固恩寵的不二法門。最怕是自己攬功,把鍋甩給領導,這樣當官也就當到了頭,還有殺身之禍。
雖說是反人性一點,但官場上的製度就是如此,隻有明白了製度才能在其中過得遊刃有餘。
官家聽了章越這一番言語,也是莞爾,他對章越道:「章卿你這一次回京,說話更謹慎,前年陛辭時的章卿到哪去了?」
章越道:「臣當時狂妄,隻知道為陛下建功,為國家開疆擴土,但臨了任上才發現事與願違得多。第一次出兵熙河時,臣全仰賴王韶方才建功,第二次陛下授節於臣,臣是戰戰兢兢,生怕辜負了陛下信任與托付,多虧皇天庇佑我大宋,這才收複三州,使之重歸於我漢土。」
「重歸漢土!這句話朕尤為喜之。賜座!」
內侍搬來一張寬椅子,放在禦座旁,章越看了這張寬椅子心想,這是宰執重臣方可坐的,似以往天子也有賜座,但隻是沒有靠背的小杌子那等。
章越坐在天子一旁。
官家問道:「章卿的功勞,朕心底有數,至於王韶,中書自有議論。之前章卿說要三五年方可平夏,要朝中休養生息,朕以為如今河湟已為我所有,董氈亦肯聽命,夏國國內梁氏母子爭權,正是可以出兵討伐。」
官家見章越猶豫當即道:「你我君臣坐而論道,無需顧忌儘管直言。」
章越道:「陛下所言極是,眼下打夏國確實有五成的勝算。但契丹與交趾不寧,怕是邊患再起。」
官家道:「有大臣建議朕索性將應,蔚,朔三州割給契丹,全力用兵西夏,你看如何?」
章越道:「契丹狼子野心,眼下還不是時候。何況國內未靖,四民失業,百姓有民怨。」
官家聽了默然片刻道:「朕知道,可一旦收複西夏,朕便憑此功業罷去冗兵冗官,甚至廢去新法也是可以。朕要使富國強兵,再造漢唐之世。你看唐太宗不也是滅了頡利後,方才有的貞觀之治嗎?」
章越道:「可是陛下除了夏國,還有契丹,一旦滅夏,三國鼎立之勢破除,契丹亦如何肯乾休?」
「還有夏國萬裡之國,就算滅之,又如何治之?若再有一個似李元昊般的雄主,整頓內外,複又有大患。」
「滅其國不難,難的是滅其國後如何治理。」
官家聽了章越的勸阻失望地道:「朕作這皇帝真難以快意。」
章越道:「陛下之快意在於萬世千秋,而不在於一時。」
官家道:「卿之平河湟策,如今已成了一半,另一半怕不是朕壽年可見了。」
章越道:「陛下千秋萬代,豈能出此言語?這讓滿朝臣工,天下百姓如何安心。」
官家歎道:「章卿,朕這皇帝做得一點也不痛快。」
章越這話不敢接,官家頓了頓道:「章卿有管仲,諸葛之才,旁人的話朕不一定聽,但卿的話一定聽,之前王安石陛辭時
,朕與他言最早是章卿向朕推舉的他入朝為相,推動變法。」
章越訝然,官家也是有意思,王安石當宰相時,這話從來都不說,但王安石如今罷相了,才與他說。
「如今變法已推行四年有餘,朝廷也收複了熙河,卿以為以後當如何走?必須以肺腑之言道之,方可解朕眼前之困惑。」
天子這話也是承上啟下,之前章越推舉王安石入朝變法,好了現在王安石走了,現在整個國家當何去何從呢?
這是一個大命題。
章越沉思了片刻,見官家盯著自己便是立即道:「陛下,臣想起自己在嘉右六年製科考試時,也答過這個問題。」
官家道:「朕記得當初卿所答是要強乾。」
章越道:「是,進行變法就是強乾,然一張一弛是為天道,遇急事反而當緩,變法也是這般。」
「昔日鄭人遊於鄉校,以論執政。」
有人問鄭相子產:「毀鄉校,何如?」
「子產則道:「何為?夫人朝夕退而遊焉,以議執政之善否。其所善者,吾則行之;其所惡者,吾則改之。是吾師也,若之何毀之?」」
「治國就是如此,用忠善來損怨,而不用作威來防怨。不許朝野上下議論朝政,猶如防川,一旦堤壩大決所犯,傷人必多,吾不克救也;不如小決使道,吾聞而藥之也。」
官家點點頭,他沒想到章越回朝,提的第一條政見就是主張放開言路,司馬光之前上疏也提到過。
章越道:「子產相鄭變法頗有建樹,而王相公立朝製作新法以利國家無二,然而王相公當國獨任己意,惡人攻難。好人同己,而惡人異己也。」
「當今官員有與之同者,則擢用不次,是故天下之士,躁於富貴者,翕然附之。久而久之,政治難以清明。」
呂惠卿用眼神告戒章越不要亂講話,但章越又豈是聽你呂惠卿擺布之人。
你不讓我講,可以。我便提倡放開言路,讓彆人來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