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安石道:“老夫外屍榮祿,今已是投老殘年,不好再議論國事。”
龔原道:“我等都跟隨國公多年,這些話必不外傳。”
王安石道:“那我說幾句關起門來的話,若是攻下涼州,章公雖斷黨項右臂,但徒留瓜沙甘肅伊數州,豈非拱手送給阿裡骨乎?”
王安石如是感歎道,雖說章越若能夠攻下涼州,自是成就大功。但他王安石眼光見識絕高,認為章越所辦之事總有不美之處,令他覺得稍顯幾分遺憾。
眾門客們聽到王安石之言也是陸續建言道。
“是啊,我聽說阿裡骨雖在汴京尚有妻妾子女數十人,但他在甘州時所納的妃妾又給他誕下兩個兒子。”
“有了繼承人,那麼部下也有了效忠之人,如此說來就算平了涼州,但阿裡骨此後豈非成為心腹之患。”
“但朝廷能削之黨項六州,也為喜事,滅其國之事也在眼前了。”
眾人議論了一陣,有人說好,也有在其中挑毛病的。
忽有一名門客問王安石道:“若章相公收複涼州之功業,敢問古人之中誰人可比擬?”
一名門客脫口而出道:“比之馬援馬伏波如何?”
眾人看向王安石,王安石微微搖頭道:“不可如此草草。”
一名門客道:“馬援之比不恰當。但比之衛霍又更不恰當。”
這時候一名門客笑道:“我有一人,隻是非出自漢朝,但比之西晉之杜預如何?”
聽到此言,龔原和眾門客們都是滿臉欣然,看來大家都覺得這個答案好。
王安石也感歎道:“杜預是同時列入文廟,武廟之人啊。”
王安石心道,彆人稱讚自己‘文章追孔孟,事業過伊皋‘不過虛言,唯獨章越今日功業,直追杜預才是真的。
想到這裡,王安石有些悶悶不樂。
龔原眾門客們都是不說話了,看向王安石。
王安石察覺眾人之意,看向眾人笑道:“老夫突然想到一首去歲所作的詩。”
“青青石上歲寒枝,一寸嚴前手自移。聞道近來高數尺,此身蒲柳故應衰。”
眾人聞言這才恍然。
沒錯,當看到彆人建功立業之時,方知道自己是真正的老了。
……
一輛馬車行駛入汴京城。
馬車裡坐著的正是丁憂了兩年多的呂惠卿。
丁憂令呂惠卿遠離中樞,此番再度入京,他已是到了知天命的年紀了。
上了年紀的人,總是愛反思。
呂惠卿也是這般,這些年他不斷反問自己的功業在哪裡?
章越已是調集了幾十萬重兵將涼州團團包圍。
若是此番攻陷涼州,再順勢一舉滅夏,他呂惠卿真擔心自己將毫無作為。從此以後不僅沒有重獲聖眷之日,也沒有他呂惠卿立足之地了。
所以思前想後,呂惠卿這一次回京路過江寧時,他本是要上門拜見王安石的。
不過他也是自尊心很強的人,當年與王安石鬨得扯破臉了,如今自己再上門去?
所以呂惠卿思來想去還是給王安石去了一封信。信寫得還是相當懇切的。
最後呂惠卿收到王安石的回信,看著那句‘趣舍異路,則相呴以濕,不如相忘之愈也’不由心底涼涼。
趣舍異路,出自報任安書。
說你我的誌向和道路各不相同,也就是說,你我已經分道揚鑣了。與其大家在那邊哭,不如彼此遠離,用歲月來讓自己慢慢消化這一切吧。
這算什麼?顏回被孔子開除出門牆嗎?
呂惠卿氣歸氣,但他明白動不動就絕交,那是小朋友的行徑,身在官場哪有互相拉黑這麼簡單的事。
如今他的弟弟王安禮官至樞密副使,女婿蔡卞作為監軍主持攻涼州之事,一旦成功回朝後,必是出為將入為相。
王安石本人對天子還有莫大的影響力,王安石避居山林可以一走了之,但他呂惠卿還要繼續在這濁世為官。
呂惠卿雖自尊心強,但還是知道其中利害的。
你王安石不是說,大家互相拉黑嗎?那我就再給你去信。
呂惠卿知道王安石是君子,這一套對他有用。
君子就是吃這一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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