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個月後,章直躍遷中書侍郎消息傳開,頓時整個京城都轟動了。
而今章直越過蔡確出任中書侍郎之位,這令人以為是官家再讓章家再出一名右相。
是謂叔侄相繼。
章越章直之事,令人想到了呂蒙正,呂夷簡叔侄故事。
呂蒙正三度出任宰相,後堅持致仕為年輕人騰個位子。這樣知進退的舉動自是得到了真宗的賞識。
真宗皇帝泰山封禪那年,到呂蒙正家中看望這位致仕在家老臣。
君臣相見彆有是一番互訴衷腸。真宗皇帝看了一眼立在一旁的呂蒙正幾個兒子,心底頓生提攜之意對他道:“愛卿你看一下,哪個兒子可以得到重用的?”
真宗皇帝這句話說出,肯定是要重用呂蒙正哪個兒子了,對於呂蒙正而言肯定是好事。呂蒙正幾個兒子呂從簡、呂惟簡、呂承簡、呂行簡、呂務簡、呂居簡、呂知簡都居官在朝,不過官位都低微。
不過呂蒙正當時卻回答道:“我這幾個兒子都不堪大用,倒是有個侄兒叫呂夷簡的在潁州出任推官,那是有宰相之才的。”
真宗非常認真聽取了。
他回去就將呂夷簡名字寫在屏風上,然後呂夷簡被連連提拔,最後出任了宰相。
這是一段君臣佳話。
眾人不免想到,章越一年後致仕,於是向天子舉薦了章直取代自己出任右相。
而反觀天子處罰蔡確,並命往宮城前謝罪時,似黃顏等彈劾蘇軾的官員被連貶三級,以及蔡黨數人都被處置。
很多官員認為蔡確已是失勢,不再是以後取代章越為右相的人選,而是改以章直。
一時之間,章府賀客盈門。
章直是呂公著的女婿,章越侄兒的關係,所以拜相後可謂門庭若市,甚至外頭等候接見的官員還要超過了章越拜相之時。
無論是章黨,舊黨,甚至帝黨都視章直為自己人。
現在章實與章越已是分家。
呂公著治家出名的嚴,呂氏子孫都沒有奢侈之風。所以分家後,章實也沒有置辦大宅子,而是置宅在外城中,看起來還頗為簡陋破舊。
祝賀的官員們趕到時,看見官員們看到章直身為副相,住在這樣一個簡陋的屋子裡都是大為感慨。
“官人,為何不去見客?”
自拜命下後,呂氏一臉喜色,可謂是神采飛揚。
所謂望夫成龍,古今女子莫不如是,呂氏一直操心章直仕途,心下也是暗中與十七娘比個高低,而今丈夫得拜副相,可謂是得償所願。
章直滿臉愁容對呂氏道:“誒,娘子,此官我做不得!”
“為何官人?”呂氏也是焦急,“聖旨已下,百官登門道賀,官人難道要辭了宰相不作?”
章直轉身看向呂氏道:“娘子不明白我的苦衷。”
呂氏歎道:“妾身生平所恨,就是沒給官人誕下一男丁,但對官人兩個兒子也是與自己孩兒無二!”
“官人你有什麼事不能與我商量的?”
章直搖了搖頭想到。
呂氏作為大家閨秀,也沒有刻薄妾室之舉,甚至對章直的兒子也是悉心照顧。
平日呂氏作為家中的主母,但也從不驕持,對公婆的晨昏定省一日不缺,平日還親自與家裡女使一起縫補熨燙衣裳。
這數年章直在家養傷,也多虧呂氏悉心照料。
所以章直對呂氏沒能處好與十七娘關係有些不高興,但以妻子而論呂氏確實挑不得一絲理。
何況論事看事的能力,在政治上的眼光,呂氏絲毫不在自己之下。
章直當下將自己心思與呂氏說了。
呂氏看了章直這般,旋即定了定神道:“官人言語也無不道理。”
“呂家,章家,陛下,我哪一個也是負不得的。”章直歎息道。
“娘子你怎麼了?”
“沒有。”
呂氏背過身拭去眼淚心道,多少男子為了功名利祿拋妻棄子。古有吳起殺妻求將,而官人寧可不出仕宰相,也不願辜負家人。
一個女子能嫁給這樣的丈夫是幾生修來的福分。
我沒有所托非人!爹爹也沒有選錯女婿。
她定了定神道:“我聽說三叔在未成婚之前,本有意拜在荊公門下,但成婚之後卻以嶽父,韓獻肅(韓絳)為主張!”
“妾身不求官人能如三叔一般,隻求為宰相以後能照料我呂家便是了。”
章直見此神色一震,旋即道:“娘子,我不是不知情義的人。”
呂氏道:“難道官人以為家父難道是不通人情,不知時勢之人?”
“娘子此話怎講?”章直問道。
“之前反對朝廷對西北用兵,是因百姓疾苦,後來三叔主持西事連連獲勝,家父在家中也常道,幸虧此事未能因己反對而作罷。”
“其實隻要能為了天下百姓,為了社稷,誰對誰錯,又有什麼乾係?”
另一個曆史上時空裡,官家在永樂城之敗後,屢屢臨朝歎息說:“邊地百姓疲敝如此,隻有呂公著向朕說過而已。”
也就是說滿朝官員隻有呂公著提出了正確意見,敢直諫忠言。
隻是如今官家得意非常,至於呂公著也勇於承認之前的錯誤。
眼見呂氏這麼說,章直也是有所意動。呂氏命女使捧出熨燙得體的官服道:“官人,容妾身服侍你更衣!莫要讓外頭的賀客久等!”
章直點點頭。
更衣之後,章直道:“這件袍服我許久未穿,但仍是嶄新依舊。”
頓了頓章直道:“我此生能得娘子為妻,真是三生三世所修的福分。”
呂氏聞言淺淺笑了笑。
不久後,章直起身出戶,外頭早已是無數人向章直恭賀。
呂氏望著章直背影,一旁女使皆是向呂氏恭賀。
呂氏此刻卻有等千帆過儘的淡然,她言道:“你們先替我操持著。”
呂氏走入內院。
“爹娘,為何在此喝茶!”呂氏驚訝地看著章實和於氏躲在一個廚房旁的小間喝茶。
於氏笑道:“沒見過什麼世麵,怕是嚇著,再說都是阿溪官場上朋友我也接待不來。”
“怕人家笑話。”
呂氏笑道:“爹娘,當今誰敢笑話宰相的父母呢。”
於氏笑道:“那我們就更不能丟宰相的臉麵。”
章實在旁笑著不說話。章實不是不想說,而是怕在這位世家出身的媳婦麵前跌了份。
於氏笑著感慨道:“其實什麼叔侄宰相的,咱們也不知到底是如何風光!”
“當初三哥兒抱著一本孟子與我說要讀書時的事,仿佛還在眼前一般!”
說到這裡滿鬢斑白的於氏目光悠遠。
“不知不覺,一晃就是這麼多年了!”
章實回憶起來,也是露出不勝感慨之狀。
從那時候起,章家就一天比一天好了。
——
章直出任中書侍郎兩個月,汴京迎來了初雪。
這場雪下得特彆大,遠近的屋舍都覆上了白雪。
章府府邸內。
章越與章直對坐在庭院中亭子裡一麵賞雪,一麵吃著羊肉火鍋。
一旁的廚子當場用刀將羊肉一片一片地拋作薄片後,章越章直再夾起切好的羊肉往鍋中一涮。
章越將煮熟的羊肉往芝麻熬製的醬中一蘸,再放入口咀嚼。
叔侄二人相談甚歡,這時章直道。
“三叔,兩浙路上的劄子不知你看了嗎?”
章越看了章直一眼沒有答話。
章直隨即意識到,重新道:“丞相,兩浙路官員上劄子言兩浙米價飛漲,已是民不聊生了。”
聽了這話章越放下筷子,拿巾帕擦了擦嘴,有句話怎麼說的‘工作的時候要稱植物’!
方才閒話家常時,說三叔沒問題。談到公事就要擺正了。
章越道:“你是如何看的?”
章直道:“從熙寧七年,自丞相提議在蘇杭推廣棉布後,經過古靈先生(陳襄)和章子平的開發。朝廷不斷在蘇湖開始推廣紡織之業,因為棉布奇貴,甚至還能比絲綢禦寒,引得百姓爭利。”
“這些年本朝攻陷涼州後,陸上絲綢之路再次打通,在絲綢棉布需求下,這也使得蘇湖百姓開始種桑養蠶。”
“到了今年,也是元豐六年,蘇湖紡織業已是頗為發達,在改稻為桑,甚至改稻為棉的需求之下,從去年開始蘇湖之地米價便是開始飛漲……”
說到這裡章直看了一眼章越的神色。
章越道:“繼續言之。”
章直道:“百姓們紛紛覺得辛辛苦苦地種糧不甚合算,還不如種棉種桑來錢快。而杭州,蘇州已是在朝廷推廣下,各等新式織機如紡車,腰機也是層次不窮。現在當地紡織行會已是將官辦的紡織院壓下了。民間有織機五六百張,甚至上千張的比比皆是。”
“故而兩浙官員主張,是否用交引業和郵政業下官壟的手段。”
章越聞言沒有說話。
章直道:“我聽說為了從民間收購棉花蠶絲,商人們可謂不擇手段。”
“他們甚至在蘇州杭州大舉買田,然後將剛剛插上綠秧苗的稻田全部毀棄,再種上棉樹。”
“故而兩浙糧價飛漲。”
章越道:“朝廷現在向西打通絲綢之路,向東則要打通朝鮮倭國貿易。”